第97章
  灞桥位于长安城以东,若从长安出关至洛阳,则是游人必经之路。
  李惜愿接过侍女端来的糕点,咬入口中,齿间启阖,此时她忽地听见,仿佛有甚么在她炽热的胸间跳动。
  「……我不知道。」
  「那你如今知了。」
  「按上你的胸口,若你能感知它的声音,便是你动了心。」
  她轻轻抬手。
  .
  灞桥边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枝条拂落雨雾,行人极目远眺,闾阎扑地的长安城已掩于模糊暗影之中。
  掌事掰指计算路程,与男子道:“郎君今日后半夜可需于沿途驿馆歇住?”
  “不必了。”长孙无忌道,“行台事务繁多,我们日夜兼程,五日内需尽快抵达洛阳。”
  掌事颔首应是。
  临上车前,他回首复望一眼,那巍峨城墙边的灯火在雨中飘摇,微弱而摇摇欲倾,他疲惫阖目,默叹一息。
  “走罢。”
  “辅机老师!”
  倏尔,少女的叫唤越过雨幕而来。
  他顿然睁目,旋身视去,与执伞下车的少女迎面相对。
  “你为何而来?”他问。
  李惜愿弯唇,撑伞向他走近,身后一道影子垂落雨底。
  “你将我最重要之物带走了。”她说。
  “甚么?”
  “我的心。”
  语罢,少女踮起足尖,吻上他的唇角,将他额际流淌而下的雨珠吻落。
  第72章 第七十二话“我还是最爱你了。”……
  晚秋将长安城笼盖于一层雾气之下,适才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澄碧,道旁枝叶葱翠。
  李渊下诏开科举,指令吏部考功员外郎申世宁主持选拔,今日正逢阅卷结果出炉,擢出十名进士,李渊龙颜大悦,遂命光禄寺承办筵席,宴请新科才子们并一众臣僚。
  昨日淋了雨,李惜愿本有些着凉,说话声里塞着鼻音,但李渊为安抚受惊的女儿,重罚了李元吉,又大方允诺她任意点菜,李惜愿难以推脱阿耶盛情相邀,于是欢欣赴宴。
  席间,舞女弹筝鼓瑟,浑脱柘枝轮番奏演,座中一人身着绯红圆领窄袖袍,下披横襕,迈过觥筹交错的人潮,端盏踱向她。
  “世勣?”李惜愿扬起笑脸,“听闻你又将出镇并州?”
  李世勣颔首,道:“突厥压境,世勣当即刻动身。”
  “那你此去何时再归?”
  询问的语气仿佛期盼他早日归来,尽管他知晓对方并无此意。
  他勉力一笑,举盏饮过半杯。
  “待陛下召归,世勣便马不停蹄回长安。”
  然而二人皆清楚,并州地处边境冲要,凡担当驻守重任者,非经数年不会去位。
  “六娘会回晋阳么?”他不抱希望地问她。
  李惜愿点点头,唇梢弧度勾如新月,道:“晋阳有我的美好回忆,我一定会回去的,至少我得再去瞧一眼琉璃塔,你可知那年我才十三岁,就能于几十人中蟾宫折桂,夺得撰写铭文的光耀,我现今还不如从前了。”
  她语调里不乏骄矜,杯盏中清酒轻微晃荡着,倒映出少女怡然自得的笑容。
  李世勣不由莞尔。
  李惜愿弯弯眼,忆及从旁人口中偶闻的消息,问他:“听说尚书卢大人欲把爱女许配于你?”
  这已并非传言,乃李世勣长姊透露。李氏寡居多年,而他不忍长姊一人孤寂,遂将其接入家中多加照顾。
  闻言,他面上浮现一瞬尴尬,扯起唇角,道:“世勣才欲回绝这门婚事,却不料令六娘耳闻,六娘讯息未免灵通了些。”
  “为何要回绝?”李惜愿劝他,“这可是门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卢娘子才貌俱全,你配她将将好,若是错过了,你往后可就遇不上了,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先见一面,说不准你便一见倾心了呢。”
  语竟良久,未闻答音。
  她自觉话多了,笑了笑:“我不劝你了,一切全凭世勣主张。”
  李世勣缄默注视她。
  “不。”他忽然打断她,“六娘劝得是,世勣决定听从六娘之言。”
  “这才对嘛。”
  话音刚落,李惜愿咦一声,一拍脑瓜,望向他:“上回世勣套得一只玉梳篦,目下不正好派上用场了么?你还记得么?”
  “世勣记得。”那是她提醒他赠予心仪女子之物,他岂能忘却。
  “卢娘子保管喜爱那柄梳篦,没有女孩子能拒绝得了的。”李惜愿道。
  可她偏偏拒绝了他。
  甚至一力促成他与别家女子的婚事。
  罢了。他自嘲掀唇,从此他长留并州,关山南北,便就此别过也未尝不可。
  “来,我们干杯!祝世勣一路顺风,前方俱是坦途。”
  李惜愿将手中酒盏斟满,摇晃着向他示意,他仰首,旋即一饮而尽。
  .
  “甚么?辅机得了风寒?”李世民惊诧不已。
  而回报的掌事点头:“郎君昨夜归来淋了雨,推迟了动身日期,后日再启程。”
  青年敏锐的余光一扫,陡然发觉墙角的少女心虚地低下头,把脑袋埋入厚厚的书牍里,闷不吭声。
  “这般巧合,我的妹妹也着了凉。”李世民摸了摸下巴,“你们同时染恙?”
  得不到回音,他眯目瞥向李惜愿,视她仍维持读书姿态,正襟危坐,对外界充耳不闻。
  “公主,您吩咐熬的暖汤好了。”瑗儿敲门,提醒某正在苦读的少女。
  “端进来罢。”李世民代替她答。
  须臾,瑗儿两手捧一只沉甸甸的三足罐,吃力地踟入屋中,搁在案上,置稳后,拍了拍沁红的掌心。
  “你一人要喝这般多?”李世民面露怀疑。
  “干你何事。”李小六轻哼,却因底气不足,而声调微弱。
  “来来,你喝给哥哥瞧瞧,为哥哥开开眼。”李世民摇手作邀。
  李惜愿翻他一白眼。
  “我发觉你这人真的很讨嫌哎。”她撇过脑袋,不理他。
  李世民翘了翘嘴角。
  稍顷他掀袍起身,离开桌案:“走了,我去探望探望淋雨落病的某人。”
  “慢走不送。”
  “你不随我去么?”李世民站住脚,稀奇挑眉。
  “有你去了,哪还有我的份。”
  李世民挽唇:“这可不一定,说不准你一去,某人便不治而愈了。”
  李惜愿发现了,对付嘴欠之人的最佳办法,莫过于让他自讨没趣。
  他果然耐不住了,暗叹小孩长大了就是不如小时可爱,俄而转头窥来,见她仍是端坐不动,率先沉不住气:“小孩当真不去?”
  “去去去。”李惜愿腾地离座,将书脊塞回原处,屈下腰,向他比了个请的动作,“秦王先行。”
  “小孩优先。”他回礼。
  长孙宅邸距宫城不远,一男一女不消多时抵达目的地,下了马,早有家仆远远瞧见,忙趋来请入。
  “郎君于后堂相请。”
  李世民早对至交的家宅轻车熟路,惟李惜愿稀少登门,记忆朦淡,只得跟在他身后,绕过前厅,穿一条点缀花木树石的抄手游廊,随家仆指引步入后堂。
  主人因是见熟客,未着正式袍衫,仅穿一身寝衣,见二人踱入,唤家仆端三盏热茶。
  三人坐定,李世民先嘘寒问暖,关切问询:“辅机素来谨慎,昨夜怎会淋雨?”
  屋内蓦然咳了一声。
  长孙无忌微笑:“天公不作美,转瞬即暴雨如注,未能及时寻一避雨之处。”
  “我妹妹亦犯了与辅机相同的错误,不过她淋得少,弗如辅机严重。”李世民道。
  他转视一旁默默不语的李惜愿,轻抬下颌:“可长记性了?”
  她盯着他,嘴唇翕动半日,末了化为三字:“知道了。”
  李世民复旋身,问长孙无忌:“辅机后日启程洛阳?”
  “后日清晨动身。”
  他闻言点头:“你与小孩一人往东,一人向西,却是背道而驰,须得一年之后方能再见了。”
  “我会想辅机老师的。”李惜愿道。
  李世民牵了牵唇,觉腹中饥肠辘辘,问他:“辅机家中可还有晚膳?未用晡食便赶来瞧你,不想此时却饿了。”
  长孙无忌随即命家仆引他至后厨,瞅他前脚出门,屋内只余两人,李惜愿终于活了过来。
  “辅机老师。”她凑上前,摸向他的额头。
  “还好不烫。”搁下手,她倏尔松口气,幸无大碍,要不然她会自责坏的。
  手心留于额间的触感轻若羽毛,长孙无忌视向她:“你如何?”
  “瞧我活蹦乱跳的,自然无事。”李惜愿笑嘻嘻道,“我又未淋多少雨,全浇你身上了。”
  “辅机老师,我给你带了暖汤。”
  言罢,她将从家中携来的三足罐抱来,取下罐顶倒置的陶碗,却闻他道:“我来罢。”
  李惜愿放开手,观他先倒一碗,递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