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哪位阿兄将佩剑借我?”
  “我借六娘。”
  一柄剑旋即抛来,李惜愿伸臂,自半空稳稳当当接住,望向李世勣,不禁扬起笑容:“谢懋功的剑。”
  此剑乃当年魏公李密所赠,于隋末跌宕起伏的战局之中,曾伴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即便后来李密身死,英雄惜英雄,他亦将佩剑从不离身。
  李惜愿珍重收好,一夹马腹,扬鞭拂过两侧梧桐,须臾,少女隐入深黑夜色之中。
  第70章 第七十话“我等他来找我。”……
  李渊侧卧榻中,阖目正欲入睡,陡闻屋门被大力拍响,发出咣咣震动。
  “阿耶,是我!”一阵急促女声骤起,伴随持续的剧烈拍门声。
  “公主,陛下已安寝。”内监随即劝阻,“您还是明日再来罢。”
  显然这劝阻并不奏效,因少女仍在敲门,且节奏不慢反快。
  “阿耶,阿耶!”
  “阿盈?”李渊听出嗓音,诧异掀褥,命侍立一侧的宫婢速去启门,须臾,少女三两步跃入室内,手中萤烛顷刻照亮暗室。
  宫婢点燃两旁灯火,李渊此时方视清女儿风尘仆仆的面容。
  “怎么回事?”
  他深知若非大事,少女决不至于深夜叩门。
  “阿盈莫急,你且与阿耶详细道来。”
  “阿耶,哥哥快死了!”
  李渊大惊失色,旋即下榻踱近少女:“是谁害朕的二郎?”
  “是三胡!”李惜愿目眶含泪,一五一十与他陈述明白,“三胡趁长兄与哥哥饮宴,往哥哥酒杯里下毒,哥哥未有防备一饮而尽,回府后便吐血不止,目下命在垂危,阿耶如不施救,哥哥就要与世长辞了!”
  “这混账!”李渊大怒,又问,“二郎府医呢?府医可有对策?”
  李惜愿摇头。
  “那还不快召尚药局的奉御直长与司医?”失去亲子的恐惧此刻宛如潮水翻涌而来,将欲吞没五旬老人的头顶,他颤着身躯,嗓音中满含惊惧。
  “所以我才来求阿耶,尚药局无您谕旨不敢接治,女儿请您下一道手令,传召奉御速去救哥哥。”
  “疾将朕印玺取来。”李渊旋即吩咐内监宫婢。
  下人应声,他匆匆撰下手令,末尾处将内监捧来的玉玺盖印,折卷后交予李惜愿:“拿着,快去救二郎的性命,万不能令你二哥有事。”
  “多谢阿耶!”来不及拜谢,李惜愿把头一点,旋身便跑,宫婢为她推开门,影子藏入漆黑长夜之中。
  门扉再度哗然拢闭,李渊颓唐地躺回榻里,唇边掀出苦笑。他慨叹一声,一行浊泪洇湿眼下交叠的纹路。
  纵他身为一家之长,一国之君,如今亦迷惘于前路何去何从。
  他竟已不知该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了。
  ……
  李惜愿得了手令,乘夜疾驰,尘土与落叶随马蹄飞扬,约经半晌,她抬起额头,遥见尚药局映入目帘。
  她加紧步伐,手心早冒细汗,倏尔,当先冲出一骑,随即十余人马一字排开,为首那骑缓缓自殿宇阴影间走出,稍顷,暗月逐渐明晰他的面容,徐徐趋近少女的马头。
  正是李元吉。
  “想救二哥么?”李元吉挑眉,“李六?”
  “你让不让开?”两人近在咫尺,李惜愿盯视他。
  李元吉笑一声,眉目骤然阴狠:“我凭何让你?”
  “谋杀兄长,你的良心便不会痛么?”李惜愿一字一句。
  在他之前,她从未想象过有人能残忍至如此地步,自小到大,他的恶意似乎并无来由,她甚至猜不出他的动机。
  “我需要甚么良心?”瞟她微怔,李元吉眯目,“我们一母同胞,凭何你心里从来便向着二哥?我便不是你的兄长?”
  “你也从未将我视作妹妹。”李惜愿素不擅贬斥言辞,可胸口一腔激愤怒火燃烧,迫她厉声质问,“你最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毒害骨肉手足,如若母亲还在世,你有颜面去见母亲么?”
  “母亲?”李元吉嗤笑,“她将我出生即扔弃之时,可还念着母子之情?”
  “那你又是如何对待你的乳母?”李惜愿道,“倘她在你面前,你能问心无愧么?”
  李元吉终于忍无可忍,一刹目露凶光:“住口!与你有何干系!”
  “你究竟让不让?”
  “李二郎的性命,今日我要定了。”他居高临下视她,鼻腔向外喷气,李惜愿从中窥出他毫不动摇的侮辱。
  但闻“啪”一声,猝然打破秋夜寂静。
  李元吉颊上忽现一道缬红掌印。
  仆从瞬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你敢——”他恼羞成怒,瞠目瞪她,抬手按上腰际。
  “既然如此,我不妨先送你下去!”语未竟,李元吉拔剑出鞘,锋芒横刺入目。
  “我奉陪到底。”
  “公主!”
  “齐王!”
  这边动静早吸引夜间巡逻卫卒,眼前剑拔弩张之势仿佛那两具利刃,劈开宫城维持的表面安宁,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纷纷围拢而来,慌忙蜂拥制止。
  “齐王万万不可!”
  李惜愿炯炯紧盯着他,分毫未露怯意,手中剑鞘隐露寒芒:“我可从不惧你,倘若你胆敢顶着父皇的手令抗旨不遵,此地金吾卫将军们皆为见证。”
  她扬起李渊手谕,示予周围金吾卫,道:“诸位将军皆可瞧得清楚,是李元吉先动的手,今李元吉藐视君令,该当如何?”
  金吾卫直接受命于天子,其余诸人如若藐视天威,毋论王子庶民,皆一视之仁。
  “齐王,再不退下,休怪我等不留情面。”领头一将沉喝。
  “李六!”李元吉气急败坏,满面涨红,举鞭指她面孔,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随即环顾左右,扬鞭怒掷马背,引辔离开,随从们孰人敢吱声,悉数紧跟他身后,一言不发走掉。
  .
  “娘子,娘子!”春柳急急奔入,一张小脸满布惶恐,“公主要到了手令,只是奴婢听闻齐王带着人去拦公主,奴婢怕……怕公主……”
  春柳额前滴汗,抚了抚鼻尖:“一人难以应付。”
  “我去接应六娘。”李世勣闻言,立即大跨步出门,翻身上马,沿深入夜底的宫城驰去。
  一刻后,他与少女迎面相照,李惜愿霎时止住马,高唤他名字:“世勣!”
  他转过马首,望见夜色里少女盈亮的笑容,他倏松释一息。
  目光流转,而后触及身后一行医官。
  她果然一人将御医带了回来。
  “谢你的剑。”李惜愿将佩剑轻巧抛去,划破一道半空弧痕,他随手接过,剑柄仍留有少女掌间的余温。
  “咱们快走罢!”话音刚落,一阵马蹄随即踏过驰道,秋荷舒张两旁,晶莹露珠映出天外月影。
  “六娘!”
  “小六!”
  此起彼伏的唤声渐近,一行行火烛照亮前路,众人望李惜愿安然无恙,不由皆缓了口气。
  圆满将尚药局奉御直长带归,李惜愿跑入卧室门,四下人群立时后退,不约而同让出一条小径。
  “嫂嫂,哥哥有救了!”
  长孙知非抬首视去,一颗心瞬间落回原地,却见少女额发湿漉漉沾裹,淋漓细汗如滚珠滴淌,起身拍抚她后背:“阿盈此去可是与元吉起了冲突?无事罢?”
  李惜愿晃晃手,接过侍女端来的热茶,轱辘辘一饮而尽,道:“三胡永远也莫想从我李小六身上讨到便宜,嫂嫂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任何一个我所在乎之人。”
  长孙知非弯唇:“嫂嫂只愿阿盈平安便好。”
  “我当然能保护好我自己。”李惜愿坚定宣称。
  长孙知非不禁伸臂圈揽住她。
  蓦地,细心的女子发觉少女脖间一抹血痕,虽极浅淡,却仍深刻割入眸底,刺得她心口疼痛。
  长孙知非不由喉头泛塞:“阿盈……”
  “无事。”李惜愿捂脖,向她笑了笑,“他的伤口比我显眼多了,嫂嫂忘了我的剑术师傅是何人?”
  她的师傅是那位堪称万人之勇的小罗将军,长孙知非颔首。
  “阿盈不惧怕么?”她唤仆役取来伤药,又问。
  “本来是有些怕的。”李惜愿回忆那道明晃晃的剑刃,彼时惊惧尚未消褪,然很快摇摇头,瞳眸郑重,“但我一想到哥哥,脑海里便只剩下哥哥还在等我了。何况哥哥教过我,人生在世最可贵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勇气,我若连保护所爱之人的勇气也无,那我就再也不能叫李小六了。”
  长孙知非呵唇:“那唤作甚么?”
  “李胆小鬼。”
  “傻阿盈。”长孙知非微笑刮她鼻尖。
  .
  翌日,经御医调养,李二郎缓慢睁目,自混沌意识中挣脱。
  闻次子苏醒,且未有大碍,李渊卸下挂虑的同时,惟将李元吉召来太极宫怒斥一顿作罢,并叮嘱既知秦王不擅饮酒,今后不得再请秦王赴宴,便再无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