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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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暮鼓渐起,乌云四合,掩去天边清月,李世民携着倦怠的身躯归家。
  “秦王回来了。”家仆躬身牵去他的马匹,从前威武神姿的飒露紫此时眼皮半阖,恹恹欲睡,琉璃目眸间全然失了往日的光彩。
  一阵轻快足步骤起,兴奋唤声瞬间扑来:“哥哥!”
  李世民惊讶视去,少女自檐下阶上一跃而起,迈开脚步,似小鹿般向自己奔来。
  “你在做甚么?”
  “我在看星星,哥哥一块来看么?”
  于是李世民欣然撩袍,蹲身与她坐下,两人并肩抬首,望向天外星汉灿烂。
  星月的光晕映在他澄宁瞳目中央,如漩涡徐徐转动,他一时陷入了怔忡。
  “秦王?秦王?”
  倏尔,耳畔传来家仆关切叫唤。
  李世民下意识搭上身旁少女的肩,却摸了个空,他转过面容,阶上悄寂无人,惟余一地夜影。
  “秦王竟忘了。”
  神思回笼,他视向月色中缓缓踱来的男子。
  “尚抱有微小侥幸。”李世民望他,“辅机不具有么?”
  观他缄默,李世民深作呼吸。
  “但愿小六在宫里过得快意,有时乐不思蜀反是最好。”他自嘲笑道,“我盼她无心无肺,万莫如我们挂念她般思念我们,从前我或许会怨她,时至今日,却惟能如此作想。”
  “她未给秦王寄信么?”
  李世民摇摇头,牵了牵唇:“看来是阿耶待她太好,真将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也是好事。”
  “可惜了。”话音刚落,他忽而作叹。
  “秦王可惜甚么?”
  李世民旋身,道:“可惜我见不了她,你却未必。”
  “反正你已被我父亲责了一回。”他疏朗浮笑,“也不惧第二回 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话试试,她就试试。
  至鸿胪寺开考那日,李惜愿早早便起了床,不用万氏催促,卯时前整装出发。
  由于李惜愿这位考生身份特殊,李渊在考官的选择上也颇费了一番思量,最终经过熟虑,委任魏征与温彦博担当考官。
  这两位俱是当朝公认的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直臣,从根源上杜绝众人质疑的可能性,确保选拔的公平公正。
  至鸿胪寺时,虽不过清晨,公厅门前已三五成聚簇拥许多考生,其中既有部分汉人面孔,也有不少毛发卷曲,深鼻高目的异族人,且皆胸有成竹,瞧自信笑容对结果势在必得。
  译语人考试需要过两道关,第一则为蕃汉互译,需于粟特语、吐火罗语、梵语梵文、波斯语、突厥语等语言中选择一种,李惜愿从一开始便选了吐谷浑语,只因她本来就会,如此更为轻松。
  而第二关,却是最令她头疼的,即考察历代文史,以及当朝礼仪、文化、山川地理等诸多繁复知识,以便促进大唐的对外交流。
  这个初生的国度气象万千,正以前所未有的恢弘胸怀,海纳各国文明的交融与共生。
  上午是笔试,统一被安排在一间偌大屋舍内应考,待铜铎振动,李惜愿跟在鱼贯而入的考生之后,坐在了贴着自己姓名的桌凳上。
  随考官缓步踱来,将试卷下发,李惜愿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拭去手心细汗,开始阅览试题。
  题量不多,首先便是出了篇吐谷浑语的经文,这类题最是考验对专业术语的掌握与用词的精妙,以往她对此颇发怵,不过经历了数月的名师授课突击恶补,目今看来,经文也没那么晦涩。
  她发现只需心静了,便自能读进去。
  将一篇翻译罢,一炷香已然燃去一半,抓紧时间,李惜愿接着瞥向下一道。
  下一道也是类似策论一般的题,不过要求用外语书写,也更贴合实际情景,大意为长安西市居有无数胡民,倘若他们之间产生殴斗,请给出处置建议,如何既维护大唐国威,又能避免异族争端。
  李惜愿初时一懵,很快脑际一转,瞳眸放光,提起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阐述自己的观点。
  大致为倘若同族相犯,则依他们本国律法,倘是异族相争,诸如高丽与百济人互殴,既然发生在大唐地界上,那么就用大唐的法律去处置。
  后来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受命编定《唐律疏议》,采纳当年妻子考卷上的答案,并简化为“其有同类自相犯者,须问本国之制,依其俗法断之。异类相犯者,皆以国家法律,论定刑名”一条,论者无不传为美谈,以长孙相公此律条既不失包容,亦彰显大国风度,今后更是沿袭历代一千余年。
  然而当时的李惜愿仅仅想答完题而已。
  ……
  上午笔试题答完,李惜愿在公厨简单用过午膳,预备先寻僻静处打个盹,全力以赴面对下午的征程。
  她正捧着盆,狼吞虎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忽地肩上教人一拍:“六娘!”
  李惜愿抬头,身后欧阳通将脸孔凑过来,眨眨眼:“感觉如何?”
  他本在太学读书,今日闻李小六来考试,特意溜出侧门跑来探望,顺带打气。
  “感觉挺好的,基本全会!”李惜愿毫不谦虚道,“下午是当堂面答,那才算是考验。”
  “六娘请听题。”欧阳通忽然正色板脸,充当考官。
  他接连问了几个自以为难度高深的偏题,哪知李小六对答如流,压根难不倒她。
  “会了这么多诗赋,进步这般大,六娘一定花了不少功夫。”欧阳通由衷夸道。
  “那当然。”李惜愿弯弯眉眼,“天道酬勤!”
  为表自己书法也没落下,李惜愿扒完饭,还和他切磋了写字,却因多日不练,行书落笔竟陌生了不少。
  “嘿嘿,是鸿胪寺的这支笔用起来不顺手。”欧阳通深表怀疑,她忙为自己找补。
  送走了欧阳通,她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多加练习,这一赖以夸耀的技艺可不能荒废了。
  至午后,便由魏征与温彦博坐于正中,考问参试人员。
  李惜愿抽签手气不佳,抽到最后一个出场,她需候在后排,观摩前面考生的表现,顺便深作呼吸,调匀气息。
  场上考生无不战战兢兢,早闻魏温二人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骂起人来更是分毫不顾及颜面,当下便因两名少年未答出考题,魏征勃然,怒叱其书都读去了哪里。
  李惜愿因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尚且镇定,其余人却大汗淋漓,待书僮踱来提醒入场时,李惜愿最后整理衣冠,默默为自己打了遍气,起身走入堂中。
  两位考官俱风清骨正,卓尔不群,其中温彦博更是以气度雍容著称,只是李小六发觉,这二位先生似乎很不对付,全程几乎零对视零交流。
  起初先由温彦博考了她两道文史知识,难度不大,李小六皆顺畅答出。
  而后书僮端上案盘,示意她抽取考题,李惜愿拈了一张,揭开看时,问的是如何处置投降的突厥部落。
  她思了思,忖度着温彦博的喜好,答:“教突厥以礼法,收归内地,由大唐选取首长加以治理,使他们畏威怀德,敬服称臣。”
  闻言,温彦博果满意抚须,正欲握笔撰写评语,忽闻魏征一声呵斥。
  “谁教的你?”
  李惜愿挂汗,顶着魏征冷峻的面容,硬着头皮道:“学生自己想的。”
  “一派胡言。”
  “那先生以为呢?”李惜愿抬头望向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突厥唯利是图,窥我大唐强盛,便暂时归服以谋利,待大唐稍有衰微之势,突厥必成我心腹大患。”魏征疾言厉色道。
  温彦博当即回击:“玄成此言谬矣,我儒家素以抚恤安顺为道,若剿灭突厥,其余诸国如何服我大唐?”
  “儒家?”魏征怒道,“国之大计当前,你大谈甚么儒家?”
  “不以儒治国,莫非听你魏玄成的?”
  当下两人唇枪舌剑,你言我语,互不相让,考生默声旁观,脸上无不瞠目结舌。
  “魏先生,温先生……”逮着饮茶空档,李惜愿终于有机会询问,“我——”
  “我等需经评议,十日后上报名次。”二人刹那休战,异口同声答。
  得了答复,她便先收拾回家,乖乖等待结果。
  这期间最令人焦躁不安,李惜愿又别无熟人相伴,近来便是李建成出现在宫禁里的次数也少了,每日只能靠画画打发光阴,百无聊赖地消磨时日。
  一日,她正为画册勾线,为玄龄先生绘的肖像已经初步描摹,忽见王珪进来,一道光线倏然带入室内。
  “有人寻你。”王珪那张一贯的肃容对着她。
  谁还能来找她?
  抱着疑惑,李惜愿跟着侍女走出门,绕出宫城偏门,却见满脸沟壑,身形伛偻的老者候立廊下,见着李惜愿,缓慢背手踟近。
  是欧阳老师。
  “字写成这般,为何不来寻我?”欧阳询面色铁青,将手中宣纸抖开。
  是她上回写的字帖。竟被欧阳通趁她不注意偷偷带回了家,还展示给了欧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