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我等哥哥来接我。”她扒着车帘,最后这般对他说。
  .
  足至深夜人定时分,暮色暗沉,月色低落,映出道中晚归人的影子,长孙无忌方回府中。
  果然,再无粲然欢笑的少女下阶相迎,周遭沉寂得仿佛阗无一人,惟一声鸟啼凄厉划破长夜。
  门哗然开了。
  他回转身,见是李二郎。
  “她走了。”心事重重的青年慢慢踱近他。
  长孙无忌提了提唇。
  “我知。她去寻了克明。”
  李世民摇首。
  “她未去。”青年猝然视他,“她为了你,回到了她的阿耶身边。”
  第67章 第六十七话“万彻可欲为驸马?”……
  六月初,暑热正炽,李渊凭着躺椅纳凉,座旁环绕三五盆才至窖中取出的寒冰,单手翻阅四方呈上的奏章与战报。
  “陛下昨日责了长孙辅机?”闻万氏探问,李渊头也不抬,权作默认。
  “怪不得。”万氏似若有所思。
  李渊方望她:“怪不得甚么?”
  万氏道:“怪不得那孩子昨晚忽然回来了,说要与我长住,尽她未完的孝心。”
  “她肯来与我们住,岂非好事?”李渊目光重又垂了回去,道,“正好也收收她的心,你不是一向期冀她做闺秀么?”
  万氏瞥他神色,摇摇头:“我倒认为这孩子未必心甘情愿,陛下是否威吓了她?”
  “朕威吓她甚么?”李渊抬眼,“朕令那长孙辅机不得再教导公主,莫非她不乐意了?”
  “这点微末小事何苦插手,教学而已,难得阿盈一心读书,陛下如此反倒显得狭隘。”
  “你说甚么?”李渊眉头皱起,“朕是她的父亲,自当我来做主,此为天经地义。”
  眼*风一扫,即触见扒在梁柱后的少女身影,看光景,已是偷听良久。
  “莫躲了,出来罢。”李渊摆手。
  李惜愿见被发觉,迈足乖乖走出,低着脑瓜:“阿耶。”
  “怎想到回来?”李渊打量她郁郁不乐的面孔。
  “哥哥让我回来的。”她盯着他,脑海飞快思量措辞,“哥哥说阿耶母亲看见我便会高兴,若我能长时间陪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不会寂寞了。”
  李渊轻哼一声:“他倒识趣。”
  “那当然,哥哥一向都最在乎阿耶了。”
  他不置可否地撇了撇两抹须,似乎不愿提及李二郎,道:“听闻阿盈要考鸿胪寺?”
  消息真灵通。李惜愿点点头。
  李渊颔首:“你有这志向,阿耶自然支持你。只是这师傅的人选……”
  他抬眉视她:“不可再由长孙辅机担任了。”
  “为何?辅机老师很负责的。”
  “他太年轻,恐缺乏经验。”李渊一手攥须,这般答复她,“我朝自有其余博览群书的宿儒,朕为你指一个,无一不比他合适。”
  最后李渊精挑细选,一番斟酌之后,唤来李建成的东宫属官,太子中允王珪,命他尽心教诲公主。
  王珪领命。
  “阿盈从此便在阿耶身边安心住下,莫再去寻二郎。”李渊道。
  “女儿全听阿耶的。”这不用他嘱咐,她也不会再去了。
  有了李渊亲自指定的老师,李惜愿于是再度开始勤勉不倦的学习生活,王珪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面上少有表情,教起课来也是一板一眼,有错必纠。
  起初她与这位素不相识的新老师相当生疏,认为他必定是个严厉不讲情面的师长,上课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出错。
  可她向来有问必究,不怕对方嗤笑,直接跑上前去,将疑惑直白告知。
  未料王珪非但不曾有任何嘲弄眼色,反而接过书页,一丝不苟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甚至举一反三,又给李惜愿举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例子。
  最后连李惜愿都赧颜了,她挠挠头:“王老师不会觉得我的问题很幼稚么?”
  “为何?”王珪道,“为师者,最求而不得你这般学生,流水方能不腐,惟时刻为学生解惑,方能促进自身学问更上一层。”
  大格局!李惜愿肃然起敬,翘了个拇指。
  想不到李建成身边除了小魏先生,也有如此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大儒。
  后来她才知道,王老师在隋末隐居终南山时,与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交好,时常来往拜访,饮宴酬酢。
  果然品性相近,难怪能玩到一起!
  李惜愿趁机寻个四下无人的机会,问他:“王老师想玄龄先生和小杜先生么?”
  王珪瞥她一眼,似乎将她心思看透,却不点破,面目凛然:“他二人犯了国法,由不得我以私情徇之。”
  好罢。李惜愿放弃了从他身上入手的想法。
  看来各为其主,在忠义面前,任何私交友谊都得让路,这是入仕的君子们皆不容动摇的原则。
  可目下她已与秦王府断绝音讯,再见不到任何一位熟悉的面容,唯一能让她感到亲近的,便只有王老师。
  此外,长兄成了除却万氏和李渊以外,她所见最多的亲人。
  她发现李建成每次来,身边经常随着那位曾惹她不愉快的薛万彻,两人一道在园中与几位将领习射,常常是薛万彻夺魁,李建成次之,她的大哥往往爽朗一笑,伸手拍拍男子的肩。
  这薛万彻倒是一点也不讲人情世故。
  李惜愿闲来旁观时,见他又摘得桂冠,心里不禁嘀咕。
  “阿盈来加入否?”瞟见视线中她坐在草地上写生,李建成不由转首,向她示意手中弓箭。
  “我要画画。”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李建成视向身畔男子:“万彻可为我请来公主?”
  “不必请,我累了。”未料李惜愿耳朵尖,随即扬声应答。
  他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摇摇首:“罢了,待元吉来,我们三人赛射。”
  耳畔再次传来箭矢破空之声,李惜愿只顾握着笔杆,专心描线勾稿,她最近有个宏大的计划,打算将哥哥王府里的人们凭着记忆都画下来,以免时日一长,自己会忘记他们的脸。
  “阿盈?”李建成又来唤她。
  “不玩。”她垂着脑袋回应。
  “这里有蜜馅儿,阿盈不来品尝么?”
  不过这回,总算让她提了兴致。她搁下笔和画册,自地上爬起身,拍去裙摆上沾落的草叶,向李建成踱去。
  “哪儿?”
  仆役随即奉上装满糕点的食盒,李惜愿拈取一块,放入口中。
  不如哥哥家里的好吃。她咀嚼后咽下肚,心里作此评价。
  此时,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得意高叫:“李六!”
  李惜愿转过身,正对李元吉挑衅十足的面孔。
  目光偏移,她倏尔瞳眸睁圆,李元吉手中正捏着她的画册,浓眉上挑,唇角泛着阴鸷笑意。
  “还想要么?”他不轻不重,手指攀着纸页,作出一个撕毁的动作。
  “你敢!”李惜愿警告,“我立刻告诉阿耶。”
  “元吉!”李建成亦轻喝。
  李元吉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你李六也有怕我的一日?”
  李惜愿盯着他,却未如他所愿求饶,她只是静静地注视他的神情,旋即,蓦地回身,将薛万彻手中弓箭接过。
  “借我一用。”
  搭箭上弦,拽如满月,锋尖笔直地对准李元吉。
  “阿盈!”李建成见状,慌忙跨步来阻。
  然而迟了一瞬,待他手臂伸出时,那冷箭已飞离弓弦,风驰般穿透长空,裹挟风的呼啸,精准射向五十步外的男人。
  李建成眼睁睁视着箭入半空,却为时已晚。
  猝地,但闻啪一声,李元吉头顶的树枝陡然掉落,砸中他的肩部、双足与全身,顷刻踉跄跌倒,狼狈仆地。
  李惜愿跑过去,从自顾不暇的他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画册。
  “再如此,下回可就不只射树枝了。”她眯起眼,掷下狠话。
  李建成顿舒缓一息,令仆役速搀起李元吉,瞥向遥眺少女远去背影的薛万彻,观他瞳目隐动,不禁挽唇。
  “让万彻瞧见兄妹龃龉,见笑了,不过他们二人自幼失和,我亦无可奈何。”
  一语勾回他神思,薛万彻收回凝视,意味深长道:“这恐怕怪不得公主。”
  生性桀骜的男子从未这般评价他人,李建成刹那微笑,目光幽微。
  “万彻于疆场中时,也是这般任由敌将夺去手中弓箭么?”
  “下不为例。”薛万彻一滞,俄而回答。
  “万彻可欲为驸马?”唇梢一偏,过了一顷,李建成忽然问。
  男子视了他一眼。
  “不敢。”男子答。
  “骁勇如万彻者,也有不敢之事?”李建成笑道,“我惟此一亲妹,除却你,岂能令外人窥伺?”
  “外人?”薛万彻生疑。
  “我那二弟打的甚么主意,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我及时提醒父皇,万彻岂能有此大好良机。”李建成勾唇,搁下弓箭,命仆役收去,信步行于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