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李惜愿惭愧低头,说出实话:“老师,我不能牵累……”
  脑门猛然被敲了一记,固然不重,她还是惊叫了一声。
  “老师莫打头——”
  “牵不牵累老夫不知,你不尊重老师却是不争之事实。”欧阳询观她夸张捂头,唇边冷笑。
  “老师我错……”
  不等她认错,他忽道:“你随我来。”
  “阿耶不让我出去。”
  “天塌下来有为师顶着,你惧甚么?”欧阳询喝道。
  闻他作保,又终于有了出门机会,李惜愿慑于老师威势,想了想,最终还是随他坐上了马车。
  车轮辚辚滚过,一番曲折弯绕,待她掀起车帘,眼前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文学馆。
  故地阔别已久,李惜愿兴奋跑下车,跨足迈上踏跺,因速度过快,迎面撞上一男子怀中。
  她揉揉脑袋,停了脚,睁瞳视去,褚遂良伫立檐下,微笑望她。
  “褚老师!”少女眉目染遍欢跃,恍如一只出笼的鸟雀。
  “欧阳公言你笔法生疏,唤褚某来监督六娘。”褚遂良却不与她叙旧,一面步向屋内深处壁间的书架,自那浩繁如烟的卷帙中取下一卷字帖。
  李惜愿认命蘸墨,好容易被放出来,未料到还是来学习。
  “不该这么落笔。”褚遂良蹙眉,而后挽袖拾笔,为她演示,“褚某记得往日教过六娘,该贴笔入纸,以方笔,细笔在后三分之一,前三分之二就要做好铺垫,待收笔忽然收、提、走,六娘莫非又忘了?”
  李惜愿摇摇头:“好复杂,我记不住,早忘了。”
  褚遂良微叹一息。
  俄而悄默立她身后,掌心包覆住少女的手,附耳温声:“褚某来教六娘。”
  李惜愿不满:“从前请你手把手教,你还扭捏不肯,你早这么教,我不就早会了。”
  “如今为时未晚。”褚遂良道。
  “收笔往下收,再平着提,慢些,再慢。”他轻声提醒她专注。
  倏忽,哗然一声,一人推门而入。
  “遂——”猝地,唤音戛然而止。
  李惜愿埋头写字,半晌后方察觉空气凝重,回过神,诧异抬头。
  “辅机老师?”
  长孙无忌视清屋中景象,怔了一顷。
  “是在下打扰了。”
  语罢,门扉掩合,带起一阵风,桌上页脚掀卷,人影随后消失于视线之中。
  “先练字,莫分心。”察觉到少女的出神,褚遂良道。
  李惜愿点点头,将注意力集中于纸上笔画,墨香淌溢,试图找寻闲置已久的手感。
  待一卷练罢,她甩甩已然疲倦的手腕,搁笔落架:“褚老师,我累了。”
  “夜深了。”褚遂良视天外暮色,庭中梧桐衔月,萧萧作响,目眸重转回她面容,“若是倦了,便去休息罢。”
  李惜愿走出门,脑海忽忆起一人,张眼一瞟,拦住经过仆役:“长孙郎君呢?”
  “郎君应回府了。”
  不知何故,一阵空落覆上心间,李惜愿摇头,亦准备动身回去了。
  “公主且慢!”那仆役蓦地唤住她。
  她转首瞅他,仆役站住脚,稍忖片刻:“郎君的马还停在馆门前,应是未走。”
  他向她指了处厢房:“郎君若在文学馆,一般是在那间办公,公主可前去试作找寻。”
  谢过仆役,她随即向他所指厢房行去,驻足门前,敲了敲。
  无人应答。
  按下失望,抱着瞧一眼里面究竟有没有人的心态,她微微推开一道门缝,一双眼从缝隙间窥看。
  莹白的月光涌入屋内,窗扉外夜虫鸣啼,摇曳的烛火拨乱恬静黑夜,油灯后,男子悄然伏案睡去。
  将门缝小心拉开,李惜愿放轻足步,慢慢地踱近他。
  桌上未及阅览的文牍繁多成山,几页纸张散落在他的手边。
  鬼使神差地,心里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试试,她就试试。
  沉睡的人永远不会知晓。
  李惜愿屏住呼吸,伸出腕,停滞半空良久,方一寸寸靠近那只手。
  触上的那一刻,灼热瞬间四溢,烫得她迅速缩回。
  一股力量骤然反握,不待她反应,旋即紧紧攥住她的指尖。
  第69章 第六十九话是他太贪心。
  她试着抽回手,可发现他攥得很紧,她无论如何也抽不回。
  “辅机老师?”李惜愿唤他。
  长孙无忌方似如梦初醒,抬起头,面容竟有迷惘。
  “是我,辅机老师认错了。”她终于得以收拢手,回到袖中,笑了一笑,“不是阿音。”
  “我知是你。”长孙无忌道。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他望向她,“梦中惟余我一人。没想到还有你在。”
  “梦都是反的,大家会永远在一起。”李惜愿安慰道,“你太累了,才会做这般噩梦。”
  他弯唇:“但愿如此。”
  “不管怎样,都有我李小六在,有我一个陪着你,辅机老师便不会孤独。”
  少女心意单纯,她不知这一诺言的分量,以为这仅仅是历久弥新的师友之情,长孙无忌想道。是他太贪心,奢求那友谊之上的情感,他竟过分至此。
  李惜愿发现,他那双注视自己的眸底仿佛暗潮翻涌,可良久后,还是淡淡一笑,随即起身。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最后这一天以李惜愿婉言谢绝,自己坐车回家结束。
  她不能再连累辅机老师挨骂了。
  幸好李渊并未追究欧阳老师带她回了文学馆一事,只当她纯粹是为学习,固然她确实只是在学习。
  很快便至鸿胪寺放榜之日,一至午时,院墙前对外张贴公告,不过稍时,早已翘首候立已久的应考生蜂拥上前,争相观看自己的名次。
  回身时,有人喜色溢于言表,亦有人垂首丧气,连声懊恼。
  待榜前人潮散去些,李惜愿凑上前,踮起足尖,一行行查找自己的名字。
  本次名单是与其他岗位列在一块,小字密密麻麻,颇不好找,她眯着眼自上至下,再从左往右,秉着一定能考上的信念,坚持搜索。
  “在这里!”
  李惜愿,位次第三,擢鸿胪寺译语人。
  “我考上了!”苦心人天不负,她当即激动出声,一跃三尺高。
  当日一整天,李惜愿皆处于兴奋状态,看来只要她想要,便毫无疑问能得到,这世上没有少女办不到的事。
  可是这份喜悦除却告诉李渊与万氏,此外别无他人可以分享。
  倘如还在秦王府,玄龄先生他们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可是如今房玄龄与杜如晦俱被逐出长安,尉迟敬德侯君集众将亦被李建成调去讨伐突厥,一时四顾无人,门庭空寂,惟能等待大家再度重聚的时机。
  怀揣这股失落与期待的对半情绪,李惜愿闷闷不乐地预备出门用膳,秋风摇曳翠竹,苍青枝叶间,忽见阶上背对一人。
  他抱膝而坐,似在沉思,目光投向层峦叠黛的远山暗色,殿宇岿然的影子将他笼成寂寞。
  闻门扉开启,那人回过头,脸上旋即挂上笑容,拍拍袍角起身。
  “小六!”
  “哥哥!”李惜愿一刹咧齿,三两步跑下台阶。
  李二郎从怀中取出一只食盒,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绒布,尚冒热气:“为你带的马蹄酥,你先趁温尝尝。”
  她也不怕烫,三两口便将一整块酥饼扒完,李二郎衔着笑,站在一旁瞧她。
  “闻你考上了鸿胪寺?”
  “你才知道?”
  “自然是早知晓了,适才寻了个机会,守门侍卫与我相熟,这不便放哥哥进来了。”李二郎敲她脑门,“你这小孩的事,我何时不是一清二楚?怎还质疑你家哥哥。”
  “怎么样,考试难度如何?”他一径又撩袍坐下来,自算囊里掏了块绢帕,铺上身旁台阶,示意她也一道坐下。
  李惜愿摇摇头:“本是很难的,但我皆学过,是故答得很顺畅。”
  李二郎勾唇:“那你目今是位小才女了?”
  李惜愿毫不客气地挺直腰杆。
  他笑一声,捏她一记脸颊:“从前怕你太自卑,而今看你翘上天的模样,原是哥哥多虑了。”
  她大言不惭,回敬道:“还不俱是跟你学的,有其兄必有其妹。”
  “那不是好事一桩?”李二郎挑眉,“你本该早日效仿我,今朝才有这觉悟,幸好算不得迟。”
  李惜愿未回话,代之以嘁了声,他又随口问:“小六在阿耶这儿可还舒心?”
  “比在你那里好玩多了,不用你操心。”李惜愿答。
  闻言,李二郎竖起身子,眉目忽地沾上委屈:“小孩,我可记着从未亏待过你,一听你考上了鸿胪寺,冒着被阿耶痛斥的风险便来为你道喜,不求你感动便罢了,怎还说这般话惹你哥哥伤心。”
  “我说实话而已。”她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