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裴母欣然告知,韩氏遂请她牵线,于是作成了这笔生意。
  得到认可的李惜愿喜滋滋地来者不拒,登门后,韩氏对她多有关照,时来嘘寒问暖,颜料笔墨亦均已齐备。
  询其偏爱春景图,李惜愿便琢磨着画一堤杨柳,再绘群燕以迎老年人的喜好,正专注地勾线描摹之际,后方自远及近传来一阵足步声。
  她转过脑袋,瞥见一张英朗秀挺的少年面廓,端着茶碗搁在旁边的高足案上。
  “家母唤我来请小六妹妹喝茶。”
  李惜愿眯了眯目,脑海中这张面容竟有些眼熟,似在何处依稀见过。
  观女孩定定地端量自己,少年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咳道:“你瞧我做甚?”
  “我怎么觉着在哪里见过你。”李惜愿蹙眉思索。
  少年发出自嘲:“许是相貌平平,与普罗大众面目多有重合。”
  “别否定自己,你长得很出众。”无视少年赧色,她肯定地说。
  有优点就得当面夸,这是李小六秉承至今的人生信条。
  “……多谢。”
  少年视她怔立不动,伸手取过一只莲花瓣形盏,接了碗清茶递予她:“小六妹妹请喝茶。”
  李惜愿咕噜噜饮下肚,捏着茶碗追问:“郎君唤作甚么?”
  “某姓李名敳。”
  “哪个爱?”
  少年心知讲不清,随即拿过她手中毫笔,在地砖上一笔笔写下敳字。
  “便是这个敳。”
  李惜愿定睛细瞧,只觉也是难为他家长想出这个名字,从小到大一定难倒了不少人,不禁摇摇脑袋:“太生僻了,若是旁人问你,你一个个解释肯定很累。”
  “……也无人如你一般追问我如何写。”
  确信记忆中并无拥有如此生僻名字的熟人,李惜愿放下心来,继续拣笔绘画。
  李敳凑过来,端详着绢布上细密的颜料纹理,不由肃然起敬,啧啧道:“我最佩服便是能写擅画之人,你还挺有能耐。”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之物,无甚稀奇的,你一定也会有。”李惜愿想起李二郎的话,收敛呼之欲出的得意,随口问他,“你有甚么爱好么?”
  “我啊。”李敳扬起眉梢,“我擅长打猎。”
  “我也会。”
  “真的么?”他顿然来了兴趣,“你也会打猎?””
  李惜愿翘了翘唇角,语气不无吹嘘:“你一定猜不到罢,我打马球也很厉害,下回我们可以一块玩。”
  “那你委实是文武兼修,六艺俱全,佩服佩服。”李敳发自衷心地竖起大拇指。
  “不敢不敢,除了不爱读书,其余都通一些。”
  “巧了,我也不爱读书,母亲和阿兄为此常常苦心规劝我,可我就是读不进。”李敳倏然如寻得同道中人,掌心一拍,便要与她握手。
  于是李惜愿沾着一手五光十色的颜料,与他愉快地握了握。
  “那你会不会下樗蒲?”
  樗蒲乃是一种棋类掷彩游戏,风靡于老少之间,可惜此恰为她盲区,从未有人教过。
  李惜愿摇了摇头:“我常见阿耶与友人玩樗蒲,但是我不会。”
  “那我教你,你先别画了,咱们去庭院下棋。”
  好容易当一回老师,李敳兴致勃勃地引她去池中净手,唤仆役取来道具,摊开深紫毡皮棋盘,举起五枚骰子向她演示,侃侃而谈:“此五枚可组成六种彩,全黑者为卢,为最高彩,因而市井中多闻赌徒呼卢,即为此意。四黑一白则为雉,次一等,其余四种便是杂彩。”
  “那掷到杂彩会怎样?”
  “掷到贵彩则可连掷,可打马,或者过关,而杂彩则不能。”
  那不就是后世的飞行棋。
  经常一个人操控四个颜色玩的李小六顿时兴奋,她可会了!
  “我晓得了。”她信心十足,取过襻膊束紧衣袖,跃跃欲试,“咱们开始罢。”
  .
  锦袍窄袖的长身男子踏入庭中时,便见两颗小脑袋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二人蹲在地上齐齐喊“卢”,叽喳话音充斥满庭。
  “你怎可耍赖!”
  “我刚学会,让让我嘛。”
  “那只能一回喔,下不为例。”
  闻得仆役恭敬称“郎君回来了”,两人听到动静,方才挣开脑袋望向他。
  “阿兄。”李敳瞬间犹如耗子见了狸奴,低下声气垂首唤人。
  而李惜愿视清来人形容,愣了一怔。
  倏尔,她自地上弹跳而起,兴奋道:“李靖先生!”
  “……小六?”李靖也认出了她,微微讶异。
  她蓦地蹦上来:“小李先生不早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做官。”
  李靖行礼:“能与六娘重遇,亦出乎李某意料。”
  李惜愿这才意识到为何目见李敳会觉眼熟,原来人家是亲兄弟。
  “所以就说我与小李先生有缘嘛,没想到韩老夫人正是你们的母亲。”
  “是颇有缘分。”李靖唇畔牵了一牵。
  吩咐拿出家中糕饼款待小客人,视天色不早,李二郎打发仆役来接,她夸赞了李家糕点美味绝伦,随后兴冲冲地告辞离去。
  目送李惜愿登上马车,李敳立于宅门垂带下与她招手作别,回去后仍是心情愉悦,吟着曲儿俯身将棋盘收起。
  “可是母亲邀请李六娘来家中作画?”李敳方踱进厅中,扫见李靖驻足屏风前,陡然问他。
  李敳点头:“正是,母亲很喜爱小六的书画,便请她来为我家作屏风。”
  “往后你莫再去寻她。”喉头滚了滚,李靖忽冷道。
  好家伙,怎么两副面孔呢。
  李敳顿丈二摸不着头脑,皱眉嚷道:“阿兄何故变脸?我已与小六结成了好友,我们还相约晴日一道打马球,适才阿兄不是对小六也很友善么?她还喊你小李先生呢。”
  “若非李渊父子,为兄亦愿与六娘这般真诚小友结交。”李靖声音终缓和些微,目光凝重聚于弟弟乌黑发顶,“然李家采买马匹,广交士人豪杰,为兄身为大隋臣民,不可坐视李家心怀异端而置若罔闻。”
  李敳怏怏不快:“那又如何?阿兄不过是个县丞,这圣人不识阿兄之才,也不见得有甚么好忠心的。”
  “休得胡言!”李靖喝止,直将少年唬得打了个寒噤,“我李氏世代门庭,君子食国之禄,便当报效皇恩,焉能怀有逆乱之心。”
  李敳只得喏喏,敷衍道:“阿兄指教的是,往后再不敢了。”
  知他表里不一,嘴上应承得快,内心未必听话,李靖也不再横加干涉,目光无意视了眼菱花地砖,拧眉指道:“你在地上写自己名字做甚么?”
  李敳摸了摸后脑勺,嘿嘿赔笑,掏出袖中绢帕蘸上水,伏地将白日写下的那个“敳”字擦去。
  忖度着下月便该动身前往江都,及时将李家异动报知圣人,李靖眉头紧锁,拂袖步出堂外。
  第23章 第二十三话“我可以常常见到你吗?”……
  此后三日,李惜愿每过府作画,俱再无李靖身影。
  她不免奇怪,遂问李敳:“你哥哥何以不见?”
  该不会是有意躲开自己罢?
  李敳呃了声,搪塞她:“他有公务,本就偶回家中,上回乃意外。”
  听来也有理,经常往别人家里跑也非淑女所为,有违万氏劝导,于是李惜愿将屏风作完,识趣地不再登门叨扰。
  而李敳早将李靖告诫抛诸脑后,山不来他自去就山,隔三岔五便来寻李惜愿出府耍玩,两人爱好相近一见如故,又双双对晋阳处于好奇探索状态,而李二郎忙于正事对此一无所知,任凭她跟着李小郎君将晋阳城郊内外逛了个遍。
  长孙知非偶感风寒,这段时日养恙不出,每日只是躲在屋中手不释卷。恐她无人陪伴心生孤独,李惜愿一候她风寒痊愈,便趁寒食后与她一道外出踏春。
  今日正是浴佛节,在此之前李小六有意茹素三日,和长孙知非花池边观完鱼,便与她进庙焚香祈福。
  长孙知非许愿家人万事顺遂,祈祷默诵后燃上三炷香,出殿后隔着庙中矮墙,恰见一众百姓正抬佛像沿街巡游,杂技鼓吹之乐响彻衢巷。
  信徒们将满车衣物运来捐献,僧人分发糕糜,挤在人群中的李小六好容易才得来两块,分一块予长孙知非,因走了半日双足疲累,更兼肩上扛着鼓鼓囊囊的行装,她索性提议在庙中草地上坐下休憩。
  僧俗人等络绎不绝,正是绝佳的写生题材,李小六自行囊中掏出画册与一应工具,眼珠不停逡巡着,搜寻下一个绘画对象。
  她咬笔观察周围,长孙知非睹见膝头厚厚一沓宣纸集,询问:“可否欣赏阿盈的画册?”
  李小六大大方方地呈给她:“阿音请随意指教。”
  长孙知非轻声翻动纸页,观画册间以人物画居多,杂以少量工笔风景画,开始虽笔触稚嫩,愈往后翻愈成熟,已然像模像样。
  览着览着,她却生出一疑惑:“阿盈为何不画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