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后来他想,祝氏族谱上早已有过他的名姓,祝俨,只是当年义父说,保留周姓,因为他的生身母亲姓周,便让旁人继续唤他周俨,既然他再没法得回属于他的身份,甚至来日,父子兄弟之间见面便是不共戴天的血仇,那他便只做祝俨,祝洵和陈甄待他如亲子,他心中亦在这些年里将他们当做亲生父母,祝氏和陈氏对他亦有恩情,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不行。
  周俨看向怀中的人,他可以是很多人,唯独不能是祝俨。
  有些事情他从前从未想过,可抱她在怀中的感觉,美好得让他甚至感觉不真实,他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就没有一件事是美好的,唯独与她相关的回忆,是他此生仅有的一丝光亮。
  他俯身吻去她的泪痕,冰凉咸湿,于他又好像什么灵药。
  可惜,她想要的灵药,他给不了。
  “琬琬。”他轻声唤她。
  “从来就没有什么陈毓。”
  “见到你的第一夜,我便知道是你。”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祝琬用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她后退几步,隔开距离,用一种陌生的眼神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
  他从一开始就是周俨。
  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周俨,你无耻。”
  她抹去眼泪,冷声骂道。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试探我,看我为你的死伤神,故意说诋毁周俨的话,看我为你的名声人格百般维护、据理力争,你还羞辱我其他的几位兄长和好友,甚至还想利用我算计我爹爹和外祖父。”
  “你知道我家中对我最好,想借着我把我的亲人和家族都拉下水,让他们站在你这一边,和你一起反叛朝廷。”
  “周俨,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你这辈子都不要想。”
  祝琬这会越想越后怕,她差点犯蠢害了自己的全族。
  眼前这个人,从战场苟且偷生,改名换姓,知道她南下,故意截住她,一次次想要动摇她的立场,让她差点铸成大错。
  他从来就不是她心目中那个赤忱肝胆的少年将军,那些不过都是她无知的臆想。
  今日之前,她竟然还说自己喜欢他。
  他顶着一副别人的皮囊,冷眼看着她一步步踏入陷阱,在她为他着急为他担心的时候、在她亲近他时……甚至,今夜,她为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想要他记住自己,想要听他亲口说他喜欢她的时候,他心中一定在笑话她。
  太过分了!
  这人也太恶劣了!
  ……
  祝琬越想越气,转身想回自己房间,下一刻又想起来,他现在鸠占鹊巢,睡在她原本的房间里,又想回侧屋,然后脚刚一动,又觉得憋屈。
  凭什么啊,他骗她,欺负她,然后自己还要把好的房间让给他,侧屋的床榻又冷又硬,下午堪堪躺了一会便哪哪都疼,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这吃这种苦头。
  她瞪他一眼,绕过他便往门外走。周俨登时明白她要做什么,闪身立刻挡在院门前,将她拦住。
  “你让开!”祝琬不客气地冷声道。
  “琬琬,我不能让你这么出去。”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唤她名字,祝琬更觉羞愤。
  他以什么身份这样亲昵地叫她?
  祝琬心中这样想,口中也便这样问了。
  周俨知道她这会其实什么都听不进去,方才她发泄般的一通指责,听得他脑中到这会仍嗡嗡地响,可他知道她的性子,这会若是不拦着她,她定然要现在自己离开禹州,他现下伤重,并无把握护她周全。
  于是他放下拦她的手臂,定定站在门前,犹是心中不愿,但仍是低声开口:
  “总归,我也算是你的兄长。”
  不论日后如何,他切切实实和她在同一张族谱上。
  他这般一说,于祝琬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此生第一个动心的人,竟然是她改名换姓的兄长,这让她情何以堪。
  他竟然还轻飘飘地对她说什么“我毕竟也是你的兄长”的话。
  凭什么为他身份为他们关系心似油煎的人只她一个,他却可以用如此轻松平常的语气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什么兄长不兄长?
  她猛地朝他欺近,扯住他衣领将他按到门上,她知道他身上伤得很重,每一处伤口她都仔仔细细看过,可她这会顾不得他疼不疼了,她现在就很疼,怎么没见有人来心疼她。
  他也该疼。
  他就应该和她一样疼。
  在他幽沉的目光中,祝琬像小动物一样地啮咬他冰冷无血色的唇,她找到刚刚被自己咬出的破口,重重地吮了一下,听他喉间抑不住的喘息,在他下意识想回应她时,用舌尖轻轻舔过那里,然后同他分开些,看着他睁开眼,满意地捕捉到他因她而恍神的瞬间。
  “我的兄长?”她笑意未达眼底,“我可不会这样对我的兄长。”
  “……”
  周俨敛下心底不安分的情绪,望着她开口,却又被她动作打断。
  “……”这一次她唇落在他颈下。
  他双手俱是被她握着,十指交扣反抵在门上,她这一下让他猝不及防,颈间实在是太过敏感的地方,尤其是触碰他的人还是她,激得他微微仰起头,出声的一瞬间,他听到她的一声嗤笑。
  周俨微微闭眼。
  这世间最不想当她兄长的人,可能就是他。
  她觉得他骗她、利用她,卑劣又无耻,她不知道的是她现在这样撩拨他,他脑子里全是比她想的那些更卑劣更无耻的事。
  而现在他就快要装不下去了。
  “琬琬,松手。”他低声道。
  “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命令我?”
  “陈毓么,还是周俨?”
  她言辞神情俱是挑衅,下一刻她想松开按着他的一只手,却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握着,她下意识看他,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眸,他看似被她按着抵在门上,可受制于人的那一方转瞬之间便成了她自己。
  “琬琬,你方才说,我无耻。”
  周俨握着她的手,一寸寸放下,最后反扣在她身后,微微用力便将她带进怀里,他自嘲一笑,一字一句继续开口。
  “是的,我是无耻,祝琮兄长绝不会这样待你是不是?”
  他背倚着门,紧紧将她揽在怀中,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个吻。“你的那些堂兄表兄也不会这样,对不对?”
  “可是我会,我什么都很想要。”
  他带着几分恶意,俯身如她方才那般,但比她力度更轻更温柔地亲吻她细白的颈,祝琬看不到的角度,他微微阖着眼,神情中是万分的珍视、万分的小心。
  他吻落下的时候,祝琬也瑟缩了一下,她紧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她半侧身子都麻麻痒痒的,在他怀中不自在地动了动,而后他抬起头,手掌温柔抚过她身后垂落的发丝,她亦听到他低沉的话音。
  “所以琬琬,我做不了你的那些好兄长。”
  祝琬仰头看他良久,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几乎都写在脸上。
  她从来都看不明白他,次次都在他面前吃亏,小时候就是如此,如今竟然还是。
  他到底心中是如何看待她,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家族。
  她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可她不敢问。
  便是问了她也辨不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说他喜欢她,可他对她的喜欢究竟几分是男女之情,几分是手足之情?哪怕有一丝兄妹情谊她都接受不了。
  可他实实在在是她的义兄,几岁大的年纪,她便喊过他“哥哥”,若他对自己连半分兄妹情谊都没有,那他又如何会对自己的娘亲、爹爹还有她的家族有半分亲情上的顾念?
  还有她自己,她素来觉得自己清醒、明白,纵是此前并未遇见过心爱之人,可她在这方面从来都自觉敏锐,但事到如今,她竟也分不清,她此前对陈毓的那些好感、好奇,是否是源于她曾在他身上看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她心中的千头万绪最终缠绕成乱糟糟的一团,记忆中周俨冷眼看她哭时的讨厌模样,还有今夜他吻她时如获至宝般的小心翼翼在她脑海中一遍遍交错,最终她倏地蹲下身,抱着膝埋着头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周俨单膝抵在地上,想将抱她进怀中,可她将自己蜷缩起来,他试了几次反而惹地她更抵触他。
  “你、你别碰我……”她呜咽着说道。
  他知道她从小就爱哭,每每情绪上来,发泄过就会好很多,那些年他总是把她惹哭,她是不需要人哄的性子,情绪过去也就好了,少年时他也鲜少哄她,有那么几年他看她哭,还觉得有几分可爱,会故意惹她哭。
  可他如今做不到在旁边看她哭了。
  她一哭,他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拧在一起似的难受,他蹲在她身侧,想抱她时两个人的腿抵在一起,隔开一段距离,她仍然埋着头,不让他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