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王太后关切地望着女儿:“瑞仙,到了如今地步,哀家一言一行均要收到掣肘,谢寒商所在细柳营,是奸党为后嗣铺路的过桥石,他得罪了他们,哀家也保不住他,你可知晓。”
  萧灵鹤沉默了许久,“母后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只是沉疴不除,大雍焉有明日。九原之战祸起萧墙,大雍损失了八千将士,这不是尽头,而是开始。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国家的利益抛在身后,若一直听之任之,大雍这驾马车将遭蛀蠹损毁,最终倾覆。大汤立朝,武帝荀野平定九州,绥抚四夷,缔造万邦来朝的一统王朝,可两百多年之后还是因宠信佞幸而败,前人的马车覆辙就在此处,这条废辙,难道母后想要让大雍也踏入么?”
  王太后不赞同女儿的观点,但她仍为女儿的话所震惊。
  “瑞仙,你从不涉政,也从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是谁教的你么?”
  萧灵鹤轻哂:“许是在母后眼底,孩儿一直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吧。”
  王太后摇头:“瑞仙,你是因为上一次问母后和亲之事,母后没有给你想要的答复,心里还在记恨母后?”
  萧灵鹤仰起脸:“女儿从前撒手不理,并不是对北人屠戮我大雍百姓、残杀我大雍兵将视而不见,孩儿是无能为力,身为女子,处处受制,有心杀贼却无力为之,也清楚大雍根本难以战胜北国,是以自暴自弃。”
  顿了顿,她的声线沉了下来:“但有一个人,让孩儿看到了希望。”
  “谢寒商?”
  王太后并不惊讶。
  她只是觉得,女儿与官家一样天真。
  “对,”萧灵鹤斩钉截铁,“怡园铁凛挑衅却遭横死,让女儿看明白了,北人绝非不可战胜。当知道九原内情之后,孩儿内心更是燃起了一把火,这是希望!母后,凡事不破不立,因循守旧只是称了那些蛀虫的心意,孩儿偏想要沦丧的十州尽数归雍!”
  “孩儿举荐谢寒商,并非因为他的志向,并非因为他是孩儿的夫君,而是因为,他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是我的同袍。我关心他,但,我更信任他,信任我大雍还有无数这样的仁人志士,只要有他们在,一切就都有可能。”
  王太后叹了一口气,对她道:“幼稚。”
  只是这样的幼稚,她已经没有了。
  她竟然羡慕起了自己的儿女。
  *
  官家新得了不少宝弓。
  他想让姐夫在里头挑一把趁手的,送给姐夫。
  这些弓五花八门,谢寒商随手试了试,均还不错。
  官家还有一点小心思,便是让姐夫对自己的骑射之术指点一二,姐夫勇武过人,想来得了他的指点,自己这射术也能精进一层。
  “姐夫,听说你射术惊人,能百步穿杨,朕没还见过呢。”
  他将一把宝弓塞进谢寒商的手里。
  “上次你说自己拉不开射马弓,是骗朕的吧?朕可是亲眼所见,铁凛在你手下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血溅三尺。想来这几年姐夫并未荒废武艺,不如今日施展一番,令朕也大开眼界?”
  谢寒商拿了弓,语气如常:“官家想看臣射什么?”
  官家便指了寒苑复道之上的一盆盆栽,那盆丹桂距离此地不过五十步,射中并不难。
  谢寒商利落地张弓搭箭,一箭便将复道之上墨绿的丹桂射中。
  花叶迸溅开来,犹如碎末,飘扬在半空中,捻作尘埃,继而纷纷扬扬落下。
  官家震惊之余,大喜过望:“好箭法!”
  他央求谢寒商:“姐夫,你教教朕?”
  谢寒商看了一眼自己被官家拽着摇晃的手臂,“好。”
  他们姐弟俩都向他请教过箭术。
  但对官家,谢寒商显然并没有对城阳公主那般有耐心,他像极了一个苛刻的严师。
  官家才初窥门径,不得要领,动作做得不够到位,非但不会得到阿姐那样儿的贴身指点,反而后腰和腿弯都挨了几下毒打。
  他委委屈屈,但为了学会射术,只好暗忍。
  “母后素来不准朕习武,朕连个像模像样的教习都找不着,所以才没有一点儿底子,姐夫你轻点打,打坏了可就不好了。”
  谢寒商:“不会打坏,官家如不肯吃苦,臣便不教了。”
  官家急了:“不教不行啊,姐夫,你可千万一定要教会朕啊。”
  说完他小声嗫嚅:“你也知道,母后还政在即,朕马上就要成一个实权君王了,每年的春苗秋狝,总少不得需要朕亲自猎鹿,朕要连箭都发不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谢寒商没应。
  官家调试着手里的弓弦,反反复复地练习拉弓的动作,但谢寒商并不让他发箭。
  小皇帝知道,熟能生巧,只有先掌握射箭的技巧才能施展,他并不操之过急,听从师父姐夫的指令,不停地反复温习拉弓射箭,口中则道:“夏延昌自西关而回,有三万兵力,朕全部用以北伐,但还需要至少五万兵力,朕还得想想办法,到了用人之际,朕才知道母后的为难之处。朕的几位节度使都是只出嘴巴不出力的乖张之辈,你要他们的兵,便等同要他们的命,他们又害怕和北人作战,如何会心甘情愿地把兵力献出给朕调动呢?只怕朕在朝堂上一说,便要引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唇枪舌战,又沦为了文官互相吐口水的战场。
  两派喷得你死我活,最终大打出手,并非官家乐于见到的。
  谢寒商沉吟良久,眸光落在官家坚定握弓的幼嫩指骨上。
  他的沉默让官家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
  谢寒商沉吟过后问:“官家可想一睹关外的情景?”
  “关外?”
  他生于紫微宫,长于上京城,从小便爬上龙椅,坐在九五之尊的高位上,对领土之外的事情,其实很不了解。
  那是他所不能抵之处,也不会有官员将关外之景拟作奏表,向他陈述。
  丢失的领土上,究竟是怎样一副面貌,他迄今未知,但从来都心向往之,欲一睹究竟。
  姐夫不一样,他去过。
  他曾驾乘白马,长驱潜行,绝秦岭,渡黄河,深入北国境内,在大雍丢失城池土地上,看过北人占据曾为中原要隘的土地的光景,也知道那里的百姓何以生存。
  单单想一想,便会让人觉得有些揪心。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心怀无奈与悸动:“可以见么?”
  谢寒商:“可以。臣愿将双眼借给官家。”
  官家眼眶潮热:“嗯!”
  他拉开那射马弓,振奋地学谢寒商适才张弓搭箭的手法。
  谢寒商从旁指点,教小皇帝以腰力与臂力运弓。
  “姐夫,朕可以射箭了么?”
  谢寒商的眉目短暂地于寒苑上首的复道停了一停,“放箭。”
  小皇帝对姐夫完全地信任,松手便是一箭。
  箭矢破空。
  复道之上,恰有诸班值巡视路过,时任殿前司诸班都虞候的郑修,以一身禁军值服于肩,正含困意,与众人商量,打算一会儿早早下值之后请兄弟们打茶围。
  谁料寒苑之中有人突施冷箭。
  诸部下露出惊恐失措之色,提醒郑大人看箭,郑修一回头,一支羽箭当胸穿体,正射中了胸口,鲜血飞溅。
  郑修惨叫一声,扑倒。
  口吐鲜血。
  “郑大人!”
  “郑大人!”
  诸班值七手八脚去抢人,有的叫太医,还有的,则看向了射箭之人。
  官家愣在当场,手心因为弓箭的余力不停发颤。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弓,慌乱地将长弓抛在地上,唇瓣不停地哆嗦起来。
  “朕,朕杀人了?姐夫,朕……”
  他一扭头,觑见姐夫眉眼沉凝如水,小皇帝恍然明白过来。
  “你……”
  谢寒商绝对是故意的。
  官家是今天才知道,看起来兔子一样的人畜无害的谢寒商,内心其实城府极深,阴暗又狡诈。
  他这招借刀杀人,把郑修处理得简直没一点拖泥带水,萧銮并非是傻,怎会看不出谢寒商分明看准了殿前司班曹从寒苑此处经过,令他反复练习拉弓的动作却不射,就是为了发号施令之后的最后一击,将郑修射杀。
  当年郑修一己私心,害八千细柳军孤立无援而惨败,是官家心头之恨,官家早就想将其处置而后快。
  可惜多年后他在军中混足了年限,镀金完成,仰仗其父郑太尉,被母后擢为二司禁军,半年后寸功未进又升任诸班都虞候,踏上扶摇青云之路,若无差池,将来还将执掌整个殿前司。
  若非那郑修的确是死有余辜,小皇帝早就暴跳起来,把谢寒商一并宰了!
  谢寒商恭顺地叉手行礼:“官家初学箭法一时失手,情有可原。”
  小皇帝瞪大了眼:“原你大头鬼!朕要告诉皇姐,你这个人究竟有多么狠毒可怕,让她远离你!啊!谢寒商尔小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