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没睡着。”他低声说,“你在标灯塔?”
  “嗯。”
  “我记得那里早上光线很斜,适合拍定格。”他说完,又闭上眼睛,“以前拍电影就是在那边。”
  谢安琪抿唇点头,没说话。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贴得极近。
  她不敢问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也不敢问,他是不是也记得——十几年前初夏的旧港口,她站在海边,见到还是少年的他,那时的郑禹胜为她弹奏音乐,想起她说要学剪辑,他说:“以后我拍广告,你来剪吗?”
  那是她从过去带回来的记忆。
  但现在,她不确定,他是否也背着同样一段。
  所以她不问,他更不会说。
  到达济州岛已是下午三点。
  制作团队安排他们入住艺术区边上的民宿旅馆,建筑是由旧盐仓改造的两层木屋。
  前台误会他们是情侣档创作者,笑着给他们一间双人房。
  “预约上写的是一间房哦,而且是你们自己填的。”前台小姐姐翻着表单,语气和善,“如果要换的话,可能需要明天才有空房。”
  郑禹胜没说话,只轻轻扫了谢安琪一眼:“行,就这样吧。”
  谢安琪点头。
  房间在二楼,推门进去是一张双人床、一张旧藤椅、和一排落地窗,窗外就是碎石海岸和一排排低矮的石墙。
  她放下行李,低头看了眼床,又看了眼墙角的木制长沙发。
  “我睡那边。”她轻声说。
  郑禹胜没反对,就像是忘记了前几日的拥抱。
  他只是走过去,把自己的摄影包放到藤椅上,然后开始调试设备。
  她看着他把相机一一拆封、组装、装脚架,动作安静又利落。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过去的某个清晨,少年他也是这么沉默地装设备。
  阳光从窗帘缝里落在他肩膀上,他转身时问她:“你觉得我能拍出好片吗?”
  那时她没答,只是轻轻点头。
  现在,她也没说话。
  她总是想要找办法跟他确认着如何回到过去,谢安琪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这样,就好像没能回到过去见到年轻的他,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但问他是不是还有着过去的记忆呢?她怕说出口,那些回忆就会反过来质问她——你是来找现在的他,还是来对照你记忆里的少年?
  ……
  傍晚拍摄第一站,是渔村旧街上的“时间邮局”。
  那是一处将老邮政所改造的艺术展示空间,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旗,里面陈列的是旅人寄不出去的信、匿名日记、以及各国语言的录音剪辑。
  谢安琪负责录音设备。
  她把话筒架在门厅旧木架上,静静听那段播放着的胶片录音:
  “……,……”(我希望,我的声音,哪怕过了时间,也能抵达你。)
  她怔了怔。
  郑禹胜站在她身后,也没出声。
  他们一同听完整段录音,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她收拾设备时,他忽然低声问她:“你听见这种话,会相信吗?”
  谢安琪回头:“你是说,声音会穿越时间?”
  “声音、情绪、记忆。”他顿了顿,“甚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
  她没回答,只垂眼继续收线。
  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是真的穿越过时间的那个人。
  而他,是那个站在她时间尽头的人。
  ……
  回到民宿时,天色已经沉下去。
  厨房里弥漫着泡菜锅的辣香味,拍摄组几个人正围在饭桌边吃晚饭,偶尔有人举杯碰碗,笑声从厨房飘进客厅。
  谢安琪把录音包放回二楼房间后,没有下楼。
  她靠着阳台门坐了一会儿,望着外面被夜色吞没的海,风吹过来,像一层没说出口的情绪,擦着皮肤拂过去。
  郑禹胜走进来时,她正靠在沙发上看设备电量,一只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只是太安静了。
  “你不饿?”他问。
  她摇头:“不想下楼。”
  他没再劝,走过去拉了窗帘。
  “明天要去灯塔那边,早上有光影。”他说。
  她轻轻点头:“知道了。
  ”
  他坐在床沿看她。
  谢安琪像是忽然感觉到了,抬头。
  “你是不是……”她话没说完。
  郑禹胜静静望着她,眼神没有波澜:“什么?”
  她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过了几秒,说:“没什么。”
  他没追问,只是起身拿水杯。她在他背影落下的那一刻,几乎就要喊出那句:
  ——你记得吗?
  ——你有没有,在某些时候,也想起那个码头、那场旧琴声?
  可她没问。
  不是因为没勇气,而是她突然明白了,如果答案是“没有”,那她维持的、那个悄无声息的梦,那种充斥在身边绝对的情绪和快乐,都会在一瞬间坍塌。
  她宁愿不知。
  宁愿保持这场沉默的平衡。
  ……
  夜里,她失眠了。
  楼下拍摄组渐渐安静,厨房灯灭,风把窗帘吹得轻轻晃动,像是在房间里制造一种假象——有人走过来,又离开。
  她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脑袋埋在手臂里。
  手机屏幕亮着,她在听一段录音,是少年郑禹胜曾在那年旧时空里为她哼唱的一段旋律。
  录音中夹杂风声、脚步声,还有他低低的嗓音:“我不确定未来是什么,但你要是在那里等我,我就不怕了。”
  她眼眶一热。
  郑禹胜从浴室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个画面。
  她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肩膀微微抖着,像在忍住什么。
  他没走过去。
  只是静静站在门边,注视着她很久。
  风又吹了一次窗帘。
  他终于走过去,把一件自己的夹克披到她肩上。
  “别听了。”他说。
  她抬起头,眼睛有些红。
  “我只是……剪辑素材。”她轻声说,他没拆穿,蹲下来看着她:“你很怕我知道你在哭。”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
  郑禹胜低头,声音更轻:“你怕的不是我知道你哭,是我知道你为什么哭。”
  谢安琪手指收紧。或者他知道了?还是,他也在梦里,来过一次她来过的时间,她想问:“你真的记得吗?”
  但她没有问。而他,也没有再说下去。
  ……
  次日上午,灯塔取景。
  这是一个被废弃的航标塔,孤零零地立在海崖尽头。夏季时这里会作为展览空间开放,冬季则完全空置。
  阳光从东面斜照过来,地面被玻璃碎片反射出点点光斑,像落在沙上的旧年时光。
  谢安琪提着录音包,一步步踩进光线中。
  郑禹胜跟在她身后,两人没说话,但节奏一致。
  “这里以前真有人住吗?”她轻声问。
  “小时候我来过。”他说。
  她抬头。
  他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眼神望着远方,没有聚焦。
  “我和朋友一起来过,那时候还没封。”他说,“我在这儿拍过一次照片,后来带去做模特介绍的资料了。”
  她心一跳。
  照片。
  她记得那段——在她“穿回去”的时候,就是那个画面:少年郑禹胜站在阳台边,镜头晃得厉害,他说:“镜头很小,但我想留下的东西很大。”
  那是她在他过去见到的某个记忆深刻片段。
  她没说话,只轻轻握紧了手里的录音笔。
  郑禹胜忽然转头看她。
  “你是不是……”他顿住了。
  谢安琪也看着他,心跳剧烈。
  他张口,又慢慢闭上:“没事。”
  她知道他快说出口了。
  但他忍住了。
  他怕说出来之后,她的眼睛就不再看现在的他。
  ……
  午后小雨。
  拍摄结束回到民宿,天已经灰下来。
  她拿出记事本补录台词设计,写着写着,忽然发现自己在本子角落画了一只戴耳机的黑猫。
  那是少年郑禹胜在笔记本上常画的——他曾说,“黑猫听音乐的时候不会叫,但它会记住旋律。”
  她望着那张涂鸦怔了好一会儿。
  外面下雨了,风吹得屋檐噼啪作响。
  她合上本子,走到窗前,看见郑禹胜一个人坐在民宿门口的台阶上,撑着伞,烟在指尖燃得昏暗。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拿了伞下楼。
  走到他身边时,他没转头。
  她递出伞:“借你这个,别淋感冒了。”
  他抽完那口烟,淡淡道:“你这个关心的话,我好像听过。”
  她心脏猛地一震。
  他接过伞,手指贴到她掌心:“以前也有个人跟我这样说,不过她早就离开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