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箱内,一颗须发凌乱,双目圆睁,面容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人头,赫然呈现在摇曳的烛光之下,正是音讯全无,生死成谜的姚敬!断骨处凝固的乌黑血块触目惊心,几缕花白的头发粘连其上,姚敬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睛看着太子,更添几分阴森恐怖。
  太子仿佛见了鬼,脑海中一片空白,退无可退,后背重重撞上多宝格,架子上陈列的名贵玉器,茶盏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砸落在地,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嗬……是他,是他。”
  他开口语无伦次,神色惊恐,一口气就要上不来,太子白着脸,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调,“是薛徵!是不是薛明羽,他没死,他来索命了!他来找孤索命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杀了姚敬,还将人头送到了东宫来。
  一旁的幕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见太子失态,他心头惊慌,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扑上前试图扶住几近癫狂的太子,声音发颤地安抚道:“殿下!殿下息怒,薛明羽早就死了,遭野兽啃食,尸骨无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殿下不是也验过了吗?”
  当初薛徵中箭落崖,姚敬带兵搜了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发现他的行踪,那地方好好的人摔下去都会粉身碎骨,更何况薛徵还带着重伤,后来追兵在野兽洞穴发现了薛徵的衣物与尸骨,才确定他已经死了。
  “这……这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图恐吓殿下,殿下万不可中计,自乱阵脚!”
  他嘴上虽如此说,目光扫过箱中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若薛徵真已化作枯骨,眼前这姚敬的人头,又是谁的手笔?是六皇子吗?他眼下正是春风得意,故意送来这颗人头挑衅东宫也不无可能。
  殿内烛火摇曳,将姚敬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映照得忽明忽暗,侍从慌不择路上前,将木箱重新盖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
  太子坐在椅上,胸口因惊惧而剧烈起伏,瞳孔缩成一点,像是吓没了神,被侍妾扶着去卧房后,做了一夜的噩梦。
  太子生母身份卑微,只是个宫女,是当年皇帝刚登上皇位时,随意临幸的,现在问起皇帝,估计他早就不记得有这号人。
  那宫女本已到了出宫嫁人的年纪,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男人在宫外等了她十年,只盼宫女二十五岁出宫时二人成婚。
  皇帝喝醉了酒,来了兴致将她临幸,宫女苦苦哀求,可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的威严岂容践踏?勃然大怒之下,他强要了那宫女,事后又因记恨她在龙榻前的抗拒,一道旨意将其打入冷宫。
  宫女没多久便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孩子,恰逢皇后小产,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便将这无母的皇子抱到坤宁宫中抚养。
  他成了太子,认姚家为母族,身份尊贵无匹,然而,平庸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治国之道,权谋之术,他学得吃力,总显得力不从心。
  薛徵是武宁侯府的公子,表字明羽,这还是皇帝为他取的字,薛徵比太子要小几岁,幼时被武宁侯领着入宫面圣时,父皇见他小小年纪聪颖过人,便让他做太子伴读,一起于文华殿学习。
  太子虽年长几岁,可无论是背诵经史典籍,还是写策论文章,甚至骑射武艺,薛徵都远胜于他。
  皇帝每次考问皇子功课,他的回答只能算中规中矩,谈不上差,但对于一个储君而言,则显得有些平庸乏味。
  而薛徵呢,少时便高中进士,太子一面不得不听从母族的安排,极力拉拢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一面却在心底深处,阴暗地滋生着排斥与嫉恨。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半年后,薛徵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一意孤行跑去边关参军。
  武宁侯气得病倒,建安公主日夜以泪洗面,薛徵还是辞了官,去了西北。
  太子闻讯,愕然之余,心底竟涌起一丝扭曲的快意,离经叛道!自毁前程!他一个文臣,握惯了笔杆子,如何适应得了边关的艰辛,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薛徵在边关节节高升,从一个小兵,到百夫长,校尉,副将,再到统领三军,只用了七年。
  西域使臣带着投诚的国书以及贡品进京的那日,太子一夜未睡。
  姚国舅提议让薛徵死在关外时,太子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也许一方面,他的确容许不了一个手握重兵,却不肯对自己完全服从的臣子存在,可更多的,是他早就见不惯薛徵,想让这耀眼夺目的太阳陨落了。
  正月的第一天,太子就病倒了。
  六皇子主持祭祀,入太庙供奉祭拜列祖列宗,一时风光无量,皇帝病重,眼见着越来越不行了,朝中对于废储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
  薛瑛打算将老夫人接回来,如今薛家的日子,不似前段时间那般落魄,随着六皇子势力越来越大,薛家的地位也在朝中水涨船高。
  什么邀薛瑛去赏梅,去喝茶的请帖多得数不过来,雪花片似的,薛瑛冷笑,“真可怜,又像从前一样,一副哈巴狗的模样,以为我不记得薛家出事之后,他们是怎么落井下石的吗?”
  武宁侯从前的同僚好友对他们避而不见,薛瑛知道,侯府牵涉的案子非同一般,大家想明哲保身也无可厚非,只是不该趁机污蔑泼脏水,明明过去侯府也曾经对他们有恩。
  程明簌看到那些摆在桌子上的请帖,问道:“你不想去,我替你回绝了,帖子我拿去扔掉。”
  薛瑛伸却手按住,摇摇头,“还是去吧,我以*前无法无天,得罪人太多,兄长以后……难免要拉拢臣子,多一分助力,便少一分危险。为了哥哥,我也不是不能忍着恶心去和这些人打交道。”
  行造反之事,不管成功与否,在某些人眼里终究是乱臣贼子,也极易落人口舌,薛瑛不想哥哥以后很辛苦,也不想得罪人连累他,她不会打仗,也不会朝廷上的那些谋算,没法帮薛徵,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带来麻烦。
  薛瑛将请帖全都收下,让下人帮她安排。
  程明簌站在一旁,见状默然。
  薛瑛变得有些不太像她,遇到与家人有关的事情,她都会思虑周全再周全,不肯有一丝差池,小心翼翼,和她平日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模样不同。
  除夕夜,薛徵的突然出现,好像真的成了一场梦,他离开后,薛瑛没有表现出一丝异常,没有人能猜得出薛徵曾经回来过。
  去徐家接老夫人时,薛瑛没有出面,她坐在马车上,让下人出去知会。
  没多久,老夫人便被轿子抬着出府,薛瑛走下马车,上去迎接。
  老夫人在徐家住了二月有余,期间一直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都被徐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敷衍过去,徐家与薛府划清界限,但对老夫人还算孝敬,毕竟是长辈,若苛待了不合孝道。
  因为上次的事情,徐家理亏,徐夫人也不好意思同薛瑛再说些什么,太子失势,徐家的日子也跟着不好过。
  薛瑛将老夫人扶上马车,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抱怨,“你和你娘怎么去吃了这么久的斋啊,你爹去疏理黄河水患,如今怎么样了,水治好了吗?”
  薛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徐家哄老夫人的说辞。
  她笑了笑,说道:“爹爹哥哥都在外,我和娘就在寺里多住了段日子,给他们两人祈福求平安,昨日娘进宫侍疾去了,爹爹也回来了,不过他忙公务太累,就没有来接您。”
  老夫人一听,终于笑了,颤颤巍巍地钻进马车坐下,里面的程明簌搭了把手,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显然已经不记得这个是自己孙女婿,茫然地盯着程明簌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阿澄啊,你怎么在这里?”
  阿澄是武宁侯的小名,方才薛瑛说武宁侯在家,老夫人还纳闷,那这个坐在马车里的是谁?
  程明簌温声道:“祖母,我是子猗,是阿瑛的夫君,您孙女婿。”
  老夫人惊愣,久久反应不过来,想不清楚薛瑛什么时候多了个丈夫,程明簌只好先让她坐下了。
  薛瑛放下帘子,马车刚要驶离时,外头忽然传来轻轻一声,“表妹。”
  薛瑛顿时肩膀一跳,后背都有些发麻。
  她不想理会,催促马夫快些离开。
  那声音又响起,“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只有几句。”
  薛瑛面色有些白,程明簌沉着脸,掀开帘子,“徐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和我说,我夫人,不想听。”
  徐星涯站在不远处,抬起头,对上程明簌冷冰冰的视线。
  透过掀起的帘子一角,他看到了一截水蓝色的衣摆,接着又如惊弓之鸟一般往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藏起。
  程明簌直起身子,将薛瑛挡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