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算了,颜雪蕊不做妄想,轻声道:“圣上节哀。”
  颜雪蕊有一种错觉,此时的老皇帝似乎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丧妻失女的可怜人,她想了又想,放弃了一直遵从的谨慎准则。
  她道:“我观圣上唇色泛白,眼底乌青,是否近来久久夜不能寐?”
  身为一个臣妻,这话十分僭越,皇帝不以为忤,随意道:“有那两个糟心玩意儿,朕睡得好才怪。”
  颜雪蕊忽略皇帝口中的意指,道:“妾身自幼研习调香之道,尤擅安神香,可令人宁心安神,睡梦香沉。如若陛下不嫌弃,妾身回府便命人送入宫中。”
  “何须这么麻烦。”
  皇帝摆摆手,从激动的情绪中缓缓回神。
  “你下次进宫,直接给朕带来,不用经旁人的手。”
  颜雪蕊低声应是,只当皇帝谨慎,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她陪皇帝一同用了晚膳,暮色四合,见她面色焦灼,不等她说话,皇帝开口放人。
  “你夫君是当朝肱骨,这世上,没几个女人比你更尊贵。”
  皇帝看着颜雪蕊,缓缓道:“你尽可以抬起头说话,腰挺直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怕。”
  皇帝说这话时语气平实,像在话家常,没有丝毫九五之尊的架子。颜雪蕊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珠。
  颜父颜母待她不薄,但永远比不上雪芳。
  顾衍待她好,她得顺从他,取悦他,才能得到这份“好”,稍有不顺就要被惩戒,她在他身边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要斟酌万分。
  这些年她向来是“不许”做什么,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别怕。”
  如同汪洋一般的包容,如今凭着一张和已故宠妃相似的脸,从老皇帝处得到了。
  即使是偷来的,她也知足。
  颜雪蕊微微福身,情真意切道:“妾身告退,望圣上保重圣体,福寿绵长。”
  她跟着宫女走出乾元殿,此时天色已经渐黑,宫中走廊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颜雪蕊越走越慢,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她面露狐疑,“进宫时,不是这条路。”
  皇宫很大,道路纵横交错,寻常人进宫一般由宫女或者太监带领,不敢四周张望,也不大记得路。颜雪蕊留了个心眼,下了车舆后,暗自记个大概方位。
  不仅路不对,连方向也不对,这不是出宫的路!
  颜雪蕊微微往后退,看了看四周,此处是条深幽的小径,十分偏僻,不见宫女和太监。
  “你是谁的人?意欲何为?”
  最初的心慌后,此时颜雪蕊反而冷静下来。这是大内皇宫,她作为一品侯爵夫人,刚刚被圣上召见,就算有人对她不利,也不会挑在这个时辰地方。
  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她有口能言,能喊,并非毫无应对之法。
  果然,她不走,宫女不能强迫她,低声劝道:“夫人无须惊慌,我家主子邀您一叙,不会伤害您。”
  颜雪蕊不为所动,“你家主子是谁?”
  宫女支支吾吾不想多说,颜雪蕊忽然道:“你身上有檀香味。”
  出身调香世家,颜雪蕊的嗅觉很灵敏。她想,一般信佛或者信道的场所常燃檀香,当今圣上轻佛重道,宫中大兴土木,专门设置了道场。
  如今宫中正得圣上欢心的……许道长!
  进宫前顾渊特意告诫过她,远离这个姓许的道士。
  颜雪蕊并不准备以身犯险,宫女不敢动她,也不给她带路,两人胶着间,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来一个身穿道袍的小道姑。
  “轿舆在偏门候着,侯府的人也在等,没多少时间了,还没把人请来?”
  “作死呐。”
  小道姑骂骂咧咧,颜雪蕊觉得她的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惊愕道:“窈儿!”
  ……
  ***
  入夜,靖渊侯府的主院灯火通明,丫鬟们步履匆忙,端着热水和巾帕进进出出。
  “行了,你们都下去。”
  颜雪蕊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红晕,薄汗沁湿了额头,几缕碎发蜿蜒地沾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唇色是几近透明的浅粉,整个人似雨中海棠,叫人不敢大喘气,生怕惊碎了这抹病态的破碎。
  她躺在床榻上,虚弱地皱起黛眉,道:“顾衍回来了吗?”
  碧荷把一个汤婆子放入锦被中,摸了摸她冰凉的手,道:“遣人去礼部衙门叫了,夫人再等片刻。”
  “夫人,您还是乖乖喝药,侯爷再厉害,他又不是大夫,纵是来了也无用啊。”
  碧荷语气担忧。今日本来好好的,从宫中回来时,夫人神色恍惚,脸色不大好。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夫人传唤进来,看见夫人紧捂小腹,脸色苍白,榻上隐约见红。
  因颜雪蕊身子寒,来癸水时疼痛难忍,碧荷作为贴身大丫鬟,牢牢记得日子,明明不是这一天,怎么提前了?
  碧荷先前没当回事,女人么,每月都有这么一遭,也许是夫人去了一趟白鹭山,山里寒气重,这才乱了。她们像往常一样伺候,发现这回颜雪蕊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和寻常很不一样。
  赶紧叫来大夫,高先生把了脉,说是骤然惊忧过度,肝气郁结,致使血行不畅,胞宫气血瘀滞。加上体内的余毒一同作祟,这才腹若刀绞。
  此非药石可医,需先安神,再调其经。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碧荷听不懂,叫人按着方子去熬安神汤,颜雪蕊却怎么也不肯喝,只道:“叫顾衍回来。”
  “我有话问他。”
  ……
  案上的安神汤热了好几次,颜雪蕊平时好说话,这次却异常固执,碧荷无奈,叫人把凉了的安神汤再去热,用巾帕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夫人,您先歇着,奴婢去外头迎迎。”
  碧荷心急火燎,幸好没等多久,顾衍阔步走来,步履匆匆,靴头上还沾染着城外的草屑——侯府报信儿的下人以为他在礼部衙门,他下值刚好得到消息说颜家一行人抵达京城,他顺路去接应,这才耽搁这么久。
  碧荷把大致情况禀报顾衍,顾衍微微皱眉,“不喝药怎么行?再去熬。”
  碧荷如临大赦地退下,顾衍推开房门,像往常一样大步走入里间。
  “这回是怎么了,我看看。”
  他坐在床榻边,伸出大掌,刚要触及她苍白泛着病态潮红的脸颊,颜雪蕊骤然激灵一下,如受惊的的小鹿,偏过头去闪躲。
  “别——别碰我。”
  一双乌黑的眼眸惊慌失措,浓密的睫毛如同扑棱的蝶翅,不住轻轻颤抖,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可怜。
  她艰涩地开口,声音细小而微弱。
  “顾衍,我问你。”
  她慢慢地,蜷缩在锦被里,不住往榻里后退。
  “当年,你答应过我的事,为何说话不算话?”
  “你骗我!”
  第36章 第36章逼迫
  “别闹。”
  顾衍见不得她躲他,长臂一伸,握紧她伶仃的手腕,把人从榻里揽在自己怀中。
  颜雪蕊本就力气小,又在病中,那点儿微弱的挣扎在他眼里还没有小猫儿挠痒儿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片冰凉。
  “这个时辰芙蓉阁打烊了,我遣人把做点心的师傅请到府里。”
  “乖乖喝药,嗯?”
  烛光照着他平静的面容,薄唇轻抿,黑眸幽深,一派坦然之色。
  “顾衍,你回答我。”
  颜雪蕊被迫靠在顾衍胸前,乌黑如绸缎的长发铺散在身后,身子轻轻发颤。她固执地抬起头,看向顾衍。
  似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顾衍轻笑一声,神色温和,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他还是那两个字。
  “蕊儿,别闹。”
  她今日反常,刚从宫中回来,又骤然提起“当年”,顾衍一瞬就猜到是为何。
  身为他的妻子,不恪守本分,私见外男,念在她身子不适的份上,他不计较。
  左右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他跟个死人较什么劲儿。
  他已经如此大度忍让,她却翻出陈年旧事与他闹,在顾衍看来,着实是不识好歹。
  该罚。
  他捏起她的雪白尖细的下颌,怒极反笑。
  “蕊儿,你现在要为一个野男人,来质问我?”
  “质问你的夫君,咱们三个孩儿的父亲?”
  那姓方的有什么好,值得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颜雪蕊今日骤然见到方表哥,多年未见,她原以为方表哥家境殷实,品貌端方,在扬州城有妻有子,过着平凡富足的日子。
  少年的情愫,她早就看淡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身受杖刑,还要救她出牢笼的少年。作为交换,她当年不再激烈地反抗顾衍,她配合他,乖乖任由他摆弄,他明明答应过她的!
  他说会放过表哥,放过颜家。
  她今日见到方表哥,物是人非,俊秀的郎君被毁了脸,他的一只眼睛被火灼瞎了,断了一条腿,好好的人,被如此折磨,她又惊又惧又愧,心神大震,身子也跟着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