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自小在叔伯的虎口中长大,又常年习武,兴许不清楚什么是泻药,但能害人性命的药,他怎会看不出来?
  顾渊接过那包花粉,沉思一夜,打开顾衍的书房。
  ……
  这次她受足了教训,听说兄长动了大怒,甚至抽了她一马鞭,见血才消停。
  他没有错。顾渊心道,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已,他不可能为她背叛兄长。
  此事后沉寂了很久,顾渊开始频繁往外跑,或去远处办差,或留宿友人家,府中一切安稳,没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就在他以为风平浪静时,顾衍奉上命出京剿匪,须得半个月。他那时在友人家品酒,家中小厮连滚带爬,气喘吁吁道:“不好啦,二公子,不好啦!”
  “那位……又跑啦!”
  ……
  顾渊猛地把酒坛重重放在石桌上,烈酒洒湿了他的胸口,他闭了闭眼,心道:
  她当真不安分,也确实聪明,时辰掐的刚刚好。
  自那一鞭后,她温驯了好一阵子,守卫丫鬟们都松懈了,趁着兄长外出,她说吃不惯府中菜色,要请扬州师傅。府中向来对她有求必应,扬州师傅来了,又嫌人人家做的咸淡不对,不是正宗的扬州菜。
  她洗手作羹汤,亲自去了大厨房。有前车之鉴,府中众人都防着她,尤其不许她靠近井水、吃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却忽视了下头的柴禾。
  厨房走水了。
  那日天干物燥,风急,火势渐起,众人忙着救火,事后才发现,人没了。
  有往府中运送柴禾煤炭的小农,每月运送一次,每日在未时和申时之间,再晚闭城门,他们就得在京中逗留一晚。她那日亲自做菜,强留了小农一个时辰,他们急着赶回家,竟没注意牛车上多了一个人。
  她身形纤弱,钻进厚厚的草垛中,寻常人很难察觉。
  那是她跑的最远,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即刻关城门,他若再晚来一刻,或者他不那么敏锐,真叫她逃了!
  他发现了她,层层的火把中,两人对视良久,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泪眼朦胧,里头有太多情绪,倔强,不甘,绝望……最后凝结成深深的恳求,他一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眼睛,即使她的脸被煤炭弄得脏污,掩不住那双明亮如璀璨星河的双眸。
  他把那璀璨的星河拢到掌心里。
  那时他竟诡异地理解了兄长,是该锁起来的。叫他看见就算了,叫别人看见还了得?
  ……
  顾渊当年其实后悔过。他那次把她抓回来后,她彻底死心了,竟开始绝食明志。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渊抚上心口,那里钝钝地痛。
  安生过日子就好了,何至于此!
  那个一本正经告诉他,“得吃饱”的少女,那个质问他“我为什么要死?”的少女,是他把她逼到这副境地么?
  顾渊心里的焦灼比顾衍更甚,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求兄长,兄长比他狠心,他怕兄长真把她逼死了,他做得出来。
  幸好,她有身孕了。
  皆大欢喜。
  顾渊对颜雪蕊的感情很复杂,既是他年少戛然而止、朦朦胧胧的爱恋,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愧疚,直到她彻底成为他的长嫂,名正言顺,和兄长感情渐佳,他对她又多了一层不可言说的禁忌。
  他没有娶妻。
  她是长嫂,却是商户女,三弟妹没了男人,腰杆儿软,不敢和她争锋,他怕将来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欺负她怎么办?
  他把明澜带在身边,视若亲子。他舍命救他时,竟也分不清是为了他那句“二叔”,还是他的母亲。
  今日在书房里,兄长说,明澜都要娶妻了,他这个做叔叔的,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今日再见她,她的模样和十几前无甚变化,冰肌玉骨,玉颜常驻,眼角无一丝褶皱。只是那双眼睛温和柔顺,不复当年那般乌黑明亮。
  顾渊在沙场上久了,心里不痛快,只能用烈酒解愁。
  虽说他也不知道缘何不痛快,他不会去细想。他是驰骋沙场的儿郎,怎能陷入儿女情长?
  顾渊沉着脸,喝道:“再来。”
  他的院里他最大,没有人敢管他,除了一个——
  “二叔?”
  明澜的脚步未至庭院,鼻尖先闻到了一股酒气,他轻轻皱起眉,疾步赶来。
  “二叔今日兴致这么高?”
  他撩起袍子坐下来,轻轻晃动酒坛,看着所剩无几的坛底儿,无奈道:“二叔。”
  “这里是京城。”
  不是随心所欲的西北,而且这是最烈的烧刀子,在西北也禁不住这么喝啊。
  他略微嫌弃地把酒坛搁在一边。明澜虽然常年跟着顾渊历练,但他从小受到顾衍精细的世家子弟教导,身上有不少臭毛病。
  譬如爱洁,军营里也得常常沐浴。
  譬如不爱酗酒。和将士们打胜仗的时候能大碗喝,不扫兴。但私下里,他更爱轻品细酌陈年佳酿。
  顾渊斜睨他一眼,“小子,管起我来了?”
  两人在西北“相依为命”多年,顾渊待他比亲儿子都上心,人心都是肉长的,顾衍繁忙威重,明澜在二叔这里,反而更加自在。
  他微微一笑,“侄儿哪儿敢,这不是看二叔光有美酒,心觉得配上些好菜,才不负良辰雅兴。”
  说罢,叫人准备下酒菜。光喝酒伤身,配上菜会好受些。
  顾渊明白他的好意,伸出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道:“你该多去看看你母亲。”
  她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明澜一愣,俊脸上显出一分扭曲。
  “二叔,饶了我吧。”
  明澜大吐苦水,“父亲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凡靠近母亲三尺者,他都不痛快。”
  顾衍不痛快了,便要找别人的不痛快。即使作为亲身儿子,明澜也不敢招惹他。
  顾渊哼笑,“怕了?”
  “不怕。”
  明澜挑眉,辩解道:“这叫暂避锋芒,好汉不吃眼前亏。”
  作为侯府大公子,他向来少年老成,在亲近之人前面才露出这般少年气。
  顾渊言尽于此,他一个做叔叔的,不好管得太宽。否则兄长又要多想。他问:“昨日府中赏花宴,可有好花入眼?”
  赏花宴究竟为何,所有人心知肚明。有男女大防,男客和女宾之间前后隔开,只有明澜,作为侯府大公子,名正言顺给母亲祖母请安。
  虽只有一刻钟,露个面,也够看一圈,心有计较了。
  昨日来的都是见家世品貌皆佳的适龄姑娘,顾渊以为总能看上两个。没想到明澜摇了摇头,如实道:“还没有母亲好看。”
  他一个都不喜欢。
  顾渊沉默片刻,劝道:“红颜枯骨,容色总有一天会老去,娶妻当娶贤。”
  明澜看着顾渊,一派欲言又止。
  难道父亲看上了母亲的贤惠?母亲温柔慈爱,但这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着实不好昧着良心说话。
  一瞬间,叔侄儿俩竟诡异地心意相通。顾渊低咳一声,一巴掌拍到石桌上。
  “你倒是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明澜十分干脆:“温柔娴静,和母亲差不多的。”
  顾渊暗忖,温柔娴静的满京城一抓一大把,但和她差不多的……
  “对了,二叔,母亲那里曾有一个丫头。”
  明澜忽然打断顾渊的思绪,顾渊神色微惊:“看上个丫头?”
  按她对明澜的宠溺,一个丫头而已,做个通房罢了,不会舍不得。
  “二叔想哪儿去了。”
  明澜摇摇头,俊眉微拧,“她……有问题。”
  母亲对她的态度很奇怪,他那日在父亲手中救下她,专程找人盯着她,发现那丫头除了不甚勤快,爱打听事儿之外,没什么特别。
  如若是探子,不管那种探子,一定会往外递消息。有时候也不一定是专门的探子,用金银收买府里伺候的人,探听消息。侯府处理这些人简单粗暴,不加审讯,不用区分,一旦发现有人往外递消息,格杀勿论。
  明澜心中奇怪,说这丫头是探子,她从不往外传消息,可若说她是个本本分分的侍女?母亲待她明显不同。
  后来他发现那丫头总在暗中窥伺他,作为顾太傅的嫡长子,明澜长到现在,也经历过几起刺杀。
  莫非是个女刺客?
  也不太像。明澜暗中不动,正想看她露出马脚,谁知忽然有一天,母亲把她遣走了。
  他更加疑惑,身为人子,他不好打听母亲的私事,原本准备将此事沉在心底,他竟在宫中又看见了那个丫鬟!
  她如今不是丫鬟了,穿着一身道袍,他问起同僚,说是在许道长身边打下手的小道姑。许道长如今正得圣上欢心,是宫里的大红人。
  不管是丫鬟还是道姑,总归是大人物身边的下人,所以她的主子就是那位许道长?
  明澜掩下母亲的异常,其他如实相告,正色道:“那位许道长名唤许知,擅八卦易经,腿脚不便,不以真容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