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澜跟着顾渊回京的那天,在御前和戚重的孙子——戚乘风戚校尉“切磋”一顿,当日没赶上府中的接风宴。后来顾衍嫌他太黏母亲,列了几个官职任他挑选,不许他总沉溺内宅。
  在府内明澜比划不过父亲和二叔,出门去,和他同年岁的少年郎没一个能打的。他想都不想,直接选了御前行走的禁军。
  那是戚家的地盘,是贤王党羽。
  他并非冲动。他想替父亲看着,宫中有何变动能及时察觉。从前禁军他们塞不进去人,但他不一样,他是顾侯、顾太傅的长子。
  身为顾衍的儿子,明澜知道,他在肩负侯府重担的同时,同样受侯府和父亲和荫护。只要戚家暂时不打算逼宫,明面上,谁也不敢动他。
  这是父亲给他的底气,他不怕。至于私下里……刚好,他在府中憋屈,正好出来练练筋骨。
  他万万没想到竟在宫里碰见那个丫鬟。他刚下值,赶紧溜达到二叔这里,和二叔商议。
  “许知……”
  顾渊沉吟片刻,沙场上需耳聪目明,心细如发。他看着粗犷,其实心很细。他感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脑中过了一遍,实在太寻常,他暂时记不起来。
  他又具体问了那位许道长的情况,他由贤王引荐进宫,身边的道姑曾在侯府做丫头,但那丫头在被逐出侯府前,没有递出任何消息。
  顾渊也觉出一股深深的违和,最后两人商议,叫明澜再去探查两日,好生摸摸这位“许道长”的底。
  第25章 第25章裹着糖衣的黄连
  皇宫。
  气势恢宏的殿宇内,铜鹤香炉向上散发袅袅青烟,宫殿正中高悬一幅太极八卦图,明黄色的纱帐中,隐约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端坐其中。
  “义父。”
  窈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朱砂和黄色符纸。她小心翼翼放下红木矮榻上,掀开纱帐。
  窈儿轻声道:“乾元殿的公公们来催符篆了。”
  皇帝在勤政殿处理朝政,乾元殿则是皇帝休憩的场所。皇帝自继位来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前些年几乎住在勤政殿。如今身子日益老迈,歇在乾元殿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方知许睁开眼眸,淡扫一眼一旁的朱砂和符纸,问:“今天……晚了些。”
  皇帝晌午会小憩片刻,通常在未时遣人要符篆,后来变成申时,今日又晚了半个时辰。
  窈儿神色一怔:“公公们这会儿刚到,还在外头候着。”
  可不是她偷懒。况且普天之下皇帝最大,皇帝想要就要,还要分时辰吗?
  方知许没有应声。他撩起宽大的衣袖,笔尖浸润朱砂。劲瘦手腕上青筋若隐若现,骨节棱棱。手下笔走龙蛇,一派仙风道骨的风范。
  他漫不经心地想道:皇帝终归是老了。
  人老则气血衰,肾水不能上济心火,便如油尽灯昏。他现在已经控制不住歇晌儿的时辰。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利落地收起笔,轻声问窈儿:“贤王那边可有传出消息?”
  窈儿忙不迭点头,转述道:“诸事皆宜,按计划行事。”
  至于“计划”是什么,窈儿也不知道。事以密成,那日义父和贤王和在房内密谈,具体说了什么,只有两人知晓。
  不过义父千方百计,不惜借用天象,把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从旁人手中截胡到顾衍头上,窈儿朦胧地猜测,义父和贤王的计划,兴许和科举有关。
  毕竟顾太傅在朝中势力太大,其门生遍布朝野,寻常罪名板不倒他,除了诛九族的谋逆大罪,这是最快的法子。
  科举乃天下公器,是朝廷取仕的要道,是寒门通于帝王阙的唯一的通天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圣洁不容玷污。
  科举作乱,就是动摇国本,皇帝不处置顾衍,怎么堵天下间莘莘学子的嘴?
  只要事成,不仅直接拔除顾衍这颗毒瘤,从先那些赖于顾太傅的门生,其才学、能力必然受质疑,牵连大片。甚至太子本人也会因此深陷困局,如此,太子及其党羽根基尽毁,恰似楼倾梁断,岌岌危矣。
  ……
  窈儿担忧道:“义父,贤王爷……当真会管我们的死活吗?”
  她不懂他们的计划,但她明白,此局甚险。顾太傅在朝中屹立多年,难道就任凭他们算计?将来事情败露,不等皇帝,光顾衍就能把他们活剥了。
  自从那日受顾衍一记窝心脚,窈儿对顾衍既恨*又怕。她也会些拳脚,可那日在顾衍跟前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她没有感觉到一丝杀意,他不是想杀她,他甚至没有看她,却叫她九死一生,如今胸口还隐隐作痛。
  像踩死路边一只蝼蚁,在权贵眼中,人命如草芥,大抵如此。
  窈儿心里越发担忧。败了没活路,若成了……贤王获利甚大,可谁又管义父的死活?从前那些道士们活不过半年,谁也不知道扳倒了太子,贤王能不能在半年内登基。
  那什么公主,过去三十多年,说不定早早转世投胎了,没有一丝线索,怎么找?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方知许轻声道,“我既然把你带进宫,就会把你全头全尾带出去,你不信我?”
  “当然不是!就算……窈儿愿意为义父赴死——”
  方知许摆摆手,打断窈儿长篇大论的衷心,示意她把符篆拿走,吩咐道:“给乾元殿的人带话,就说我已大致算出公主的方位,请求面见圣上。”
  窈儿瞬时瞪大眼眸,难道义父通神明,真能找到公主?
  不对,义父日日静坐苦修,根本没起卦啊!
  她刚要张嘴,抬眼看见方知许幽黑的眼眸。他只露出半张脸,永远是菩萨般无悲无喜的面容,窈儿忽然觉得,义父好像有些不耐烦。
  她讪讪压下心中的疑问,心道一定是她的错觉。义父温柔慈悲,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怎么会不耐烦?
  也是她太笨,宫中步步为艰,就算为了义父,她也得打起精神,像义父说的,多听、多看,少说话!
  窈儿恭敬地关上殿门,幽静的大殿一片静谧,方知许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那阴阳太极图前,阴阳鱼首尾相抱成一个浑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蕴含着世上无数高深玄妙的道义。
  只有方知许知道,都是假的!
  他根本不信神佛,他穿上这身衣裳,只是因为相比僧侣之流,皇帝更偏信道士。
  靠着这一身皮,他光明正大跨入了当年方秀才搭上条性命,也不曾摸到的皇宫门槛,也终于见到了能为他做主的、英明神武的圣上。
  二十年,太迟了。
  皇帝老了,不再英明神武。
  他也不再需要别人为他做主。
  他自己的公道,他自己讨。
  他这个假道士,根本不会寻什么公主。况且按照皇帝苛刻的条件,真道士也束手无策,除非世上真有仙人。
  公主生下来就丢了,世上无人知晓其样貌。
  公主在民间出生,无起居注记载,接生的稳婆众人皆被处死,无人知晓具体生辰。
  只知道是个女婴。如今宫中已有“平阳”“丹阳”“晋阳”三位公主,皆以食邑为封,只有这位生死未卜的的公主,皇帝赐封号为“长乐”。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
  贤王为安抚他,也为他更加取信皇帝,去找深居简出的德妃求证。早年间,皇帝曾派出禁军、暗卫在京城大肆搜查,寻找脚心有红痣的女婴。
  找了大概三四年,皇帝撤回那些人,开始沉迷仙道。
  皇帝要道士怎么寻人呢?方知许微哂,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曾经包裹公主的襁褓,皇帝把它放御案上,“请仙长为朕寻回爱女。”
  饶是见贯市面的方知许也不有愣住,说皇帝糊涂了?朝堂之上贤王与太子两党争锋,此消彼长,尽在皇帝股掌间。
  皇帝不想找这位公主?他在宫内大兴土木,设道场,多年来从停歇。
  可按照皇帝这种找法儿,除非天降神迹,否则一辈子也别想找到。
  帝心难测,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那些陈年恩怨,其中的曲折弯绕,方知许没有兴趣知道。
  他兴许会在死于帝王的震怒之下。
  没关系,他想。他至少在他死之前,把顾衍带走。一命换一命,值。
  他很想她。
  顾衍把她看得很紧,原以为至死不能相见。上苍眷顾,偏偏那么巧,她和“长乐”公主年岁相似。
  借着这个机会,见她一面呢?
  方知许摸向自己的胸口,白皙干瘦的手腕微微颤抖。
  莫慌,莫急。一切从长计议。
  ***
  顾衍还不知道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和颜雪蕊身上,他这段日子无暇分身。除了每日和太子虚与委蛇,皇帝点了他为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事务十分繁杂。
  主考官并非高坐明堂。大到今年的选题,须得在死板的四书五经中择句,同时又不能太刻板,叫学子们有抒发才能的余地;小到入闱考生的名单,核对检查,是否错漏、顶替。甚至贡院的布置,桌案摆放都要呈到他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