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金笼 第21节
  然一盏茶还未喝完,前院便有人来传,是那华州知州的马车到了。
  宋濯未动,继续饮茶。
  宋滢讶然,身子朝宋濯这边靠近了些,压声问:“二兄,你不去迎吗?”
  宋濯朝她淡淡一笑,“父亲在外迎客,我不必事事露面。”
  宋滢缓缓点头,可随即又有些走神,她记得去年自己及笄礼那日,原本也是不用出面迎客的,只等礼毕后出来答谢便是,可知州到府的时候,父亲还是将她喊出去见了一面。
  又是片刻,下人来报,是那礼部侍郎遣人从京城送礼而来。
  宋滢吸了口气,赶忙去看宋濯。
  他依旧气定神闲,翻着茶盖,只点了点头。
  再后来,翰林学士携字画亲自前来,尚书仆射府来人恭贺,御史台中丞遣特使入府……
  宋滢眼睛愈发睁大,也愈发坐不住了。
  可宋濯依旧从容不迫。
  待阿福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廊处时,宋濯终是搁下茶盏,温声道:“随为兄去迎客罢。”
  宋滢疑惑不已,左右看看,也未见来人通报,怎就忽然要起身外出。
  可她莫名不敢去问,只乖乖跟在宋濯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府门处。
  此刻门外马车不过只剩下三五辆,为首那辆下来的宾客已是入府,马车刚转头离开,后面那辆马车尚未驾至府前,便见车中人之人大掌一掀,从车上阔步而下。
  一个高大身影落在几人面前。
  来人身着玄色劲装,外罩藏青织金暗纹披风,随着他大步朝前而来,那被寒风吹动的衣摆中,似藏着一股凌厉之气。
  他身形英武却不显一丝笨重,肩宽背挺,步伐沉稳有力,却不见脚下生响。
  待他愈发走近,那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容,才清晰地落入几人眼中,他剑眉如墨,眸光如刀,那冷冽的唇角在站定之后,浮出了一丝笑意。
  “怎地?五年未归家,不认得我了?”
  男子微沉的嗓音落下的瞬间,宋滢便倏然跳了起来。
  她激动得语调尽失,连蹦带跳冲上前去,一把捏住来人那玄色衣袖,不住在手中摇晃,“啊!是兄长!兄长回来啦!兄长回来啦!”
  宋澜笑着抬手在宋滢脸颊上轻轻捏了两下,“都这个岁数了,怎还这般跳脱,不知稳重。”
  他话虽如此,眼中却满是宠溺。
  身后宋侯爷也是在吃惊过后,忙也跟着上前,一把握在宋澜的手臂上,到底是习武之人,宋侯爷那手掌不由收紧了力道,感受到那掌中结实触感,宋侯爷便松开了手,露出欣慰的笑意,“臭小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父亲。”宋澜退开半步,朝宋侯爷拱手做了一礼,随后才将目光落在那直到此刻,才缓步上前的人身上。
  然二人皆还未来及开口,便见荣华县主从院中一路疾走而来,人还未迈出府门,那声音便先是传来。
  “澜儿,澜儿……”
  荣华县主一面唤他,一面快步朝石阶下走,饶是身侧钱嬷嬷紧赶慢赶来扶她,都是没将她扶住,眼看她脚下踩空,身影朝一侧斜去,便见宋澜三步并做两步,只眨眼瞬间,就来到荣华县主身前。
  “儿已归家,娘亲莫要心急,仔细脚下。”宋澜抬手扶住了荣华县主。
  “澜儿,五年了……整整五年了。”荣华县主握住宋澜的手不放,眼中噙着泪,那般要强的一个人,此刻却是颤了语调,似有些不信眼前之人便是她日思夜盼的孩子一般,怔怔地望着宋澜道,“我这可是做梦,这可是真的,我的澜儿真的回来了?”
  宋澜何曾见过母亲如此一面,心中亦有心疼,亦有愧疚,他恭敬朝母亲作了一揖,道:“母亲,是儿子回来了。”
  荣华县主心疼地看着儿子道,“长高了,却是黑了,瘦了……”
  宋澜摇头失笑,“在娘眼中,我便没有不瘦的时候。”
  到底是在府门前,不便继续相谈,宋澜略微安抚了几句后,便朝她身后递去一个眼色,钱嬷嬷赶忙上前来扶。
  宋侯爷与宋滢也走上前来,陪着还在抹泪的荣华县主一道进了府中。
  如此,这勇毅侯府门前,迎客之人便成了宋家的两位郎君。
  兄弟二人并肩而立,身量几乎齐平,皆是那人中一眼便能望见的高度,可这二人气度明显不同。
  宋澜为武将出身,虽未披甲,面容也噙着笑意,却自带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饶是那面容再是俊朗,让人也不敢多瞧。
  而他身侧的宋濯却是截然相反,
  那身赤红礼服衬得他眉目如画,身子修长不显锋芒,举手投足间儒雅矜贵,俨然是那书中的温润郎君,让人看了便不舍移眼。
  兄弟二人未曾言语,目光却是齐齐落在那不远处朝府前驶来的马车上。
  那马车上挂着秦王府的旗帜。
  秦王乃当今圣上四子,生母为嘉仪皇贵妃。
  如今朝堂内他与太子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马车上下来的侍者,单看穿着便知是主子面前极得脸面之人,他小步来到兄弟二人身前,恭敬地敬上礼单。
  此人一看模样便知是阉人,他虽是对着宋濯开口,但那眼睛却是落在宋澜身上,“工部近日繁忙,王爷实在抽不开身,才遣咱家与公子贺礼。”
  宋澜眉宇微蹙,他最是不喜这股阴柔劲,而是看向身侧的宋濯。
  宋濯神情不变喜恶,只淡笑着谢过后,便抬手做出请的姿势。
  待那侍者笑盈盈地随着仆役步入府内,宋濯才将礼单递到宋澜面前。
  那礼单上除了珍珠翡翠这样已是见惯的宝物,排在那最前的竟是匹汗血宝马,在之后,是那玄霜剑与九转金研膏。
  这几样东西,显然是武将所需。
  “秦王知你此番回府,这礼也不知是送你,还是送我。”宋濯面上带着淡笑,唇瓣几乎微动,用那极低的声量道。
  宋澜亦是如此,低道:“送你罢,你在弘文馆那三年,是没学骑马,还是没学舞剑?”
  宋濯脸上笑意深了两分,“何事都瞒不过兄长。”
  “是啊。”宋澜那沾了霜似的唇角也缓缓勾起,“我不也瞒不住你么,但有一说一,你派来盯我那人,身手虽可,呼吸还是略沉了些,若还有下次,我便不容他了。”
  宋澜那双厉眸从周围那些仆役身上一一扫过,最终眸光落在了阿福身上,“那个,不错。”
  宋濯随他眼神看去,淡淡“嗯”了一声,“是不错,就是年岁尚小,略浮躁了些,待心性收住了再用。”
  宋澜闻言,敛眸不在言语。
  直到那冠礼时辰将至,两人提步朝府内走时,宋澜太忽地抬手,不重不轻落在了宋濯肩头拍了两下。
  宋濯斜睨着肩上那略微褶皱之处,眉心不着痕迹地蹙了一瞬。
  冠礼由宋侯爷亲自主持,正宾乃太子少保李公,来人起身上前与宋濯加冠之时,席上那秦王所遣的侍者脸上笑容,透着几分阴恻恻的寒意。
  加冠之后,宋侯爷亲自上前,将早已备好的一卷玉简迎着众人面,递至宋濯面前,“吾儿弱冠,今日始成。为父为你取字……”
  那“清远”二字尚未出口,忽听有人扬声高喝:“圣上有旨——”
  话音未落,一身着官袍之人,手持姜黄卷朝堂内缓步而来,紧随其后那随从手里捧着一方金线雕龙锦盒。
  满堂宾客皆是怔了一瞬,随即齐齐起身叩拜,满堂寂静,只闻那手持黄卷之人,缓缓出声:“宋濯年少登科,探花及第,后归乡侍疾,为其祖母结庐三载,其孝心可嘉,朕心甚慰。今弱冠礼成,特赐字,容慎。”
  在座之人闻言,神色各异。
  宋濯却始终淡定从容,接过圣旨,垂眸谢恩。
  礼毕宴散,便已至日落之时。
  宋侯爷在席间饮酒醉倒,那席面尚未散去便早早回了那无忧堂。
  荣华县主则带着两儿一女,回了荣喜院。
  她坐在上首,忍着那早已犯了许久的头疾,拉着宋澜不丢手,左右都看不够。
  “那战场刀光剑影,最是险要,这些年来,娘一想到你在安南领兵,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荣华县主说着,便又不住垂泪,一边的宋滢虽也忧心兄长,可更多的还是兴奋与崇拜。
  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如她长兄一样,骑着高头大马,去战场斩杀敌军,守护一方安稳。
  可惜她生来体弱多病,顶多请个武师傅在府内教她些拳脚功夫,以强身健体为目的罢了,哪里会让她骑马打仗,便是外出狩猎,都不曾有过。
  得了荣华县主哽咽时难以开口的间隙,宋滢赶忙兴致冲冲朝宋澜道:“兄长这次回来多久?”
  宋澜笑道:“舅父允我归乡,未提何时回去。”
  荣华县主擦了泪道:“还是你舅父知道疼我,让你回来多陪陪我。”
  宋澜笑着朝宋濯看去一眼,宋濯从头到尾未曾言语,只捧着茶盏慢吟。
  “那兄长可能带我去骊山狩猎?”
  宋滢话音刚落,还不等宋澜回答,荣华县主便连忙出声止住,“你在府内闹闹也就罢了,怎还要往山上跑,你不要命了?”
  宋澜侧过脸去,朝宋滢递了个眼神,便又回过身来,安抚荣华县主。
  此刻县主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屋中自己这两子一女,心中不甚感慨,又提及起这三人婚事。
  为首要说的便是宋澜。
  “如今你已二十有五,早已到了成家之时,此番归府,头等要事便是择妻成婚。”荣华县主语重心长道。
  宋澜颔首,“说至成家,有一事要与母亲告知,还未母亲莫要怪责儿。”
  说罢,他朝那珠帘外候着的随从抬手道:“去将他们两个带进来。”
  那随从领命,躬身退出屋外。
  荣华县主似已有了答案,到底是顾忌宋滢在侧,没有直接将话说明,只道:“你在安南这么些年,身侧难免需要个只冷暖的,我何故怪责你。”
  说罢,她唤来钱嬷嬷,屏退了屋内及那院内之人,连钱嬷嬷都被挥退至院门处候着。
  然片刻后,那随从却是领着两个孩童迈进屋中。
  “母亲。”
  宋澜起身,撩开衣摆朝地而跪,那两个孩子原本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但看见父亲倏然跪下,便也赶忙上前来,随着宋澜一道跪在了荣华县主身前。
  宋滢简直看呆了,双手瞬间握住了唇,她看看上首已是面色发白,唇瓣都被气得发颤的母亲看去,又朝对面还在淡然喝茶的二兄看去,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两个孩子身上。
  这两个孩子,个子高的那个是女孩,梳着一对儿双丫髻,脸颊有肉,白白嫩嫩,顶多龆龀之年。
  旁边那男孩,则看着更小,恐是连三岁都不到,跪在那里瞪着一双圆溜溜眼睛,正在四处张望。
  “你!你……”荣华县主又惊又恼,看着自己这好大儿,偏又说不出重话来,“你何时有了孩子,还……还这般大了,怎就不知给家中书信一封,啊?”
  “母亲莫要动气,容儿细细道之。”宋澜携着一双儿女朝下叩首,“此双儿女,非我亲出,乃殷执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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