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金笼 第20节
  “知道了。”宋濯取出一撮朱砂粉,放入瓷碟中。
  帷幔再次晃动,顷刻间,那外间之人已不知去向。
  宋濯将瓷碟中渐渐化开的朱砂粉细细调匀,又慢慢搁回原处,他提笔蘸墨,在那画中女子的唇瓣上轻轻扫过。
  那朱唇如火如霞,温湿,柔软,一触即逝。
  他眉眼温润地望着眼前的画,久久未再有任何动作,而在他身后,那整整一面墙上,皆是眼前之人。
  有她一身素衣,立在那破旧院中望着月色出神的身影。
  有她在竹林的青石板路上,不慎跌落在地时的身影。
  有她蹲在树下,采摘野草的身影。
  有她在深夜,背对火光,仓皇奔走的身影。
  有她立在山水画前,紧抿双唇,不安又慌张的身影。
  她伏案浅眠,她执笔抄书,她跪坐烹茶……
  十余幅画像,皆是她。
  第24章 铸兄弟二人【三合一】
  夜里,柳惜瑶迷迷糊糊说了许多胡话。
  安安被她声音惊醒,还以为她又是遭了梦魇,便轻声唤她,却不见她应答,连眼睛都未曾睁开,只细眉紧蹙,喉中呜咽不知是哭是念。
  安安心里着急,又开始推她,也不见她应声。
  秀兰听到动静,披上衣服来到里间,点了灯,端至床边,这一探手,便被柳惜瑶额上的温度吓了一跳。
  “还叫她做什么,你家娘子起热了你都不知?”秀兰没好气瞥了安安一眼。
  安安这才猛然反应过来,那脸色瞬间跟着泛白,掀开被子就要下地,“啊?这可怎么办……我、我去请郎中!”
  秀兰将她按住,“慌什么,这三更半夜的别没将人请来,再将你自己也病了,你是想让我一回伺候两个?”
  这些年来,柳惜瑶虽然看着身子骨瘦弱,却是极少生病的,也是跟她很少外出,也很少与人接触有关,如今这场病来势汹汹,自是将安安吓得六神无主,当即便落下泪来。
  秀兰无奈叹了口气,让她先将衣服穿好,去外面烧些热水来,自己则用冷水沾了巾帕,叠好搁在柳惜瑶额上。
  随后秀兰便坐在床边,慢慢给她喂水。
  “不要……”柳惜瑶又开始说起胡话。
  秀兰冷哼一声,接话道:“不要什么不要,让你白日里发疯,连个袄子都不知道穿,就这般往回跑,这下好了,喝一肚子凉风,呕了半日不说,还夜里起热折腾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个主子,啊不对,你才不是我主子,我主子是荣华县主……”
  昏沉中骤然听到县主二字,柳惜瑶眉心又是用力蹙起,呜呜咽咽竟落了泪来。
  秀兰望着她眼角的泪,心头还是软了几分,说到底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才会被卖入府中做婢,而柳惜瑶也是个命苦的,这世道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最是不公,又何必互相为难。
  秀兰叹了口气,帮她将眼泪擦去,“哭什么哭,没出息,既是那二公子肯容你在身侧,你便铆足劲了去诱他,将他迷得五迷三道,纵是最后只能做个妾,不也比随意指给个老头强。若是日后再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你便当真是好日子要来了!”
  也是因这屋中暂无旁人,又是深更半夜,秀兰才敢开这个口,若是平日里,她肯定还是要劝阻的。
  可这劝阻是她做婢女的职责,要问心里如何想,那便是方才说出口的那番话了。
  说罢,门后传来脚步声,知是安安进来了,秀兰便不再牢骚,她让安安去湿两个温热得到帕巾,她则掀开被子,将柳惜瑶那细长的手臂露出。
  “你要做什么?”安安不解。
  秀兰道:“你家娘子起了热,用温湿的帕子擦手臂,可帮她散热。”
  见安安将信将疑,秀兰也不欲和她解释,直接拿了帕子便来擦。
  柳惜瑶皮肤又薄又白,只是擦了三两下,就被擦得通红。
  安安见状,心疼不已,忙又要拦她,“若不然,还是去请郎中吧?”
  秀兰没好气道:“张郎中上次已被你家娘子得罪,别说是咱俩,就是你家娘子再跑一趟,也将半个人都请不回来!”
  安安蹲在床边,垂眼落下泪来,“都怨我,是因为我娘子才将郎中得罪的,呜呜呜……”
  秀兰无语,哭哭哭,就知道哭,这主仆二人真是一个塞一个得没出息。
  安安哭了一阵,忽又抬起头道:“若不然,去慈恩堂寻人来帮忙?王伯或是公子,肯定会帮娘子的,对不对?”
  秀兰道:“那你便想多了,王伯这几日看到娘子连招呼都不上来打了,至于二公子……”
  秀安顿了顿,压低声问她,“你家娘子回来可有说,为何那般仓促往回跑,可是同二公子出了何事?”
  安安也觉得柳惜瑶今日不对劲,她一路跑回来后,并未如之前一样先将手洗个十多遍,而是先打了水去漱口,又将脸擦了数遍,后又不住干呕,问她可是病了,她也不说话,只摆摆手,说路上喝了凉风,胃里难受罢了。
  “娘子没说。”安安老实回答道。
  秀兰也弄不清楚那二人成日里到底在做什么了,但很明显,若是当真在意之人,又怎会让那人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穿个单衣往外跑。
  秀兰能想到的,便是柳惜瑶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惹了人家二公子不悦,许是言辞犀利地责了她几句,她便受不仓皇而逃了。
  没用啊,当真是没用!
  明明早就料到会这样,可此刻秀兰还是不免会恨铁不成钢。
  不过细细想来,又怎能怪她?
  旁人家的小娘子,有娘亲在身边耳提命面,到了这般年纪,多少都懂得些男女之事,便是她们这样府里的婢女,也被年岁长的嬷嬷教导过如何应对男子,唯有这柳惜瑶,自六年前入府以来,不是随老夫人礼佛,便是后来在母亲身侧侍疾,待那两个撒手离去,她便同这个傻安安窝在幽竹院里。
  哪里有人来教她,她便是想学,也无从学起。
  思及此,在看床上病恹恹的柳惜瑶,秀兰语气微松了几分,“明日是二公子的弱冠礼,寅时便要起身的,想必他今晚定是早早就要歇下,此刻已至子时,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扰他。”
  秀兰是在荣喜院里做事的,自然记得住各位主子的生辰日,尤其是二公子的,她记得格外清楚。
  要知道荣华县主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年年都会在二公子生辰日这天,亲自去灶房下一碗长寿面。
  老夫人还在世时,二公子会在这日来到荣喜院,将那碗面吃罢,便也不会多留,起身又会回到老夫人身侧。
  而这四年来,二公子依照“居丧不言乐”的礼数,住在那慈恩堂中,便连面都不曾再露,便由钱嬷嬷去将那长寿面送到慈恩堂去。
  如今二公子终是弱冠,那守孝将近四载,总归是该露面了。
  不必去猜也知,明日侯府必将宾客盈门,且都还是些寻常时候连见都见不到的贵客。
  要知二公子当年是在弘文馆里待过三年的,能进里面读书之人,必是天潢贵胄,且后来二公子又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如此身份,他此番弱冠,别说是华州当地的权贵,便是京中的那些达官显贵,也少不了要遣人送礼过来,甚至不乏还有要亲自观礼的。
  秀兰对这些贵人倒是没什么兴趣,她在意的是赏赐,通常身份越是尊贵之人,出手便越是阔绰,她稍微朝前院凑一凑,就能叫她荷包鼓鼓。
  唉,也就是她倒霉,摊上这么个差事。
  秀兰一面
  唉声叹气,一面又换了温水来帮柳惜瑶擦拭,还时不时吩咐安安给柳惜瑶喂水。
  就这般忙了几个时辰,眼看已至寅时,柳惜瑶的高热终是散去,人也逐渐清醒过来,看到身侧二人那满脸的疲惫,又是道歉,又是自责。
  秀兰也懒得再说她,转着那发酸的腕子,打哈欠道:“说这些没有用,我只盼着你别叫我白费功夫,日后若当真能享荣华,可莫要将我忘了。”
  此时的慈恩堂外,天虽未亮,却已换了新灯。
  宋濯从浴桶中而出,宽大的帕巾将他身形紧紧包裹着,他不喜人近前伺候,向来沐浴更皆是亲历而为。
  他缓步来到镜前,又取一条巾帕开始擦身,从脸颊到脖颈再到身前……细细擦拭着身上水珠。
  屋内烧着地龙,便是此时周身只挂了那身前一条巾帕,也不觉寒凉。
  他一面擦发,一面望着镜中的自己出神。
  也不知想到了何事,竟忽地一下弯了唇角。
  只这一下,他便敛眸朝下看去,他幽深的目光落在那巾帕遮掩之处,很快便叫自己移开。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又如寻常那般清润淡漠。
  沐浴后,宋濯换上了赤色礼服,那礼服是县主请得宫中绣娘所制,一针一线皆是巧手精工,用料更是那极品的织锦软缎,穿在身上如云似水,随着宋濯迈步而出,那垂落的广袖微微摆动,透着一层隐隐光泽。
  宋濯来到祠堂时,夜色还未彻底散去。
  祠堂内宋侯爷与荣华县主,还有三娘子宋滢,皆已就位。
  看到这久未露面的二子时,宋侯爷鼻根发酸,上前在他臂膀处不重不轻拍了两下。
  宋濯眼角朝那臂膀处扫去一眼,紧了紧袖中的手,未让自己将那褶皱去铺展。
  荣华县主则是在宋濯跨进门的那一刻,便红了眼角,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快步迎上去,好好看看自己的孩儿,可往昔的记忆涌上心头,她终究没有挪步,只缓声朝他道:“濯儿,上前来吧。”
  宋濯颔首,先是朝着父母双亲拱手行礼,随后上前来到祠堂正中,接过下人递来的香,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了三拜。
  随后宋濯跪地叩首,宋桥拿出宋家祖训,开始朗声念出。
  礼毕,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祠堂,又朝正厅前去。
  此刻天色已亮,正厅陆续在进宾客,宋家人自是得外出迎宾。
  跟在最末的宋滢,自始至终没有和宋濯说一句话,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这位兄长,她的印象实在不深。
  儿时两人从未一起玩闹过,只逢年过节才能得以一见,且二兄是长在祖母身边的,娘亲又与祖母不和,她也是看在眼中的。
  宋滢不知缘由,却是知道祖母不好,不让娘亲见二兄,也知二兄看似温润儒雅,却也不曾与她们亲厚。
  明明是亲母子,亲兄妹,如今倒是隔着一层似的,连那表亲都不如。
  “可是累到了?”
  宋滢正垂眼盯着鞋尖,被这忽如其来传入耳中的温声关切吓了一跳。
  她这一抬眼,才知是宋濯立在了她的身前。
  宋滢愣了一瞬,这才支支吾吾道:“啊,是、是累了……”
  身侧嬷嬷连忙戳她,宋滢回过神,又赶忙道:“啊,我不累,今日是兄长的弱冠礼,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累呢?”
  宋濯却是轻轻弯唇笑道:“时辰尚早,去偏房陪我饮茶可好?”
  宋滢虽对这位二兄陌生,可二兄生得好看,又这般温润,到底还是不如之前那般拘谨了,她点了点头,随着宋濯一道进了偏房。
  二人落座后,一时无声。
  宋滢趁着仰头喝茶的时候,又拿那圆溜溜的眼睛去扫身侧的二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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