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她转身,带着孟瑕,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营帐。
  帐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慕兰时静静地站着,直到帐外那姐妹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她才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孟珚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落霞城这潭死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彻查所有商号的命令,以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势展开。一时间,城中风声鹤唳,那些往日里自视甚高的商贾们,无论背景如何,都被迫打开库房,交出账册。
  然而,三日过去,收获甚微。
  账册都做得天衣无缝,库房里除了寻常的南北货物,再无它物。那批作为导火索的“流月纱”,也仿佛人间蒸发,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所有线索,都断了。
  军营中的气氛,也因此愈发压抑。
  这日午后,一场小规模的斥候遭遇战,却意外地带来了一个突破口。周秉义的部下在巡山时,抓获了一名落单的叛军小头目。
  审讯,在中军大帐旁的偏帐内进行。
  帐内,弥漫着血腥、汗水与泥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名被捆在刑架上的头目,浑身是伤,却是个硬骨头,任凭鞭子如何抽打,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主审位的孟珚。
  孟珚端坐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脸上不见丝毫急躁。
  “骨头倒是挺硬。”她轻笑一声,将匕首“咄”地一声,插进面前的木几,入木三分:“只是,不知道你的骨头,比烙铁硬,还是比剥皮刀硬?”
  那头目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依旧咬紧牙关。
  孟瑕站在姐姐身后,看着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脸色发白,忍不住将头偏向一边。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这般酷烈的场景,阿姊脸上冰冷的专注,比帐内任何刑具都更让她心寒。
  慕兰时则静立于帐内一角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她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叛军头目,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观察猎物最细微的反应。
  酷刑持续了半个时辰,除了让帐内的血腥味更浓之外,一无所获。
  孟珚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她挥了挥手,示意行刑的亲卫退下。
  “看来,寻常的法子,对你是没用了。”孟珚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头目面前,俯下身,声音轻柔得如同恶鬼的低语,“本宫听说,你们东海人,最信妈祖。你说,如果我将你的尸骨碾碎了,混入猪食,你那远在东海的魂魄,还能渡过茫茫大海,回到故乡么?”
  那头目身体剧震,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极致的恐惧。对于靠海为生的人而言,魂归故里是他们最深的执念。
  “你……你这毒妇!”他嘶声喊道。
  “说,下一批‘流月纱’,何时运到?交接的地点,在哪里?”孟珚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头目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满是挣扎。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慕兰时,忽然淡淡地开口了。
  “你左腕上系的红绳,打了九个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淡了帐内浓重的血腥与戾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那头目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确有一根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红绳。
  “在东海渔村的习俗里,出海的男人,妻子会为他系上红绳,每平安归来一次,便打上一个结。九,是极致之数。”慕兰时从阴影中走出,缓步来到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如水,“你的第九个结,打得仓促,线头都未曾收好。想来,你离家,应该还不到一月。”
  那头目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神中的恨意,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恸所取代。
  孟瑕诧异地看着慕兰时,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慕大人会知道这些,更不明白,为何几句看似不相干的话,竟比阿姊的酷刑与威胁,更能动摇这个硬汉。
  慕兰时没有看他,而是转向孟珚,语气依旧平淡:“公主,可否容臣,单独与他谈一谈?”
  孟珚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即将看到一场,比酷刑更加可怕的……诛心之术。但她更好奇,慕兰时究竟想做什么。
  “准。”她吐出一个字,带着孟瑕和所有人,退出了偏帐。
  帐内,只剩下慕兰时与那名头目。
  慕兰时没有再问任何关于军情的问题。她只是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起了东海的风物。
  她说起了春天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说起了夏日里,码头上晾晒的、带着咸腥味的海带。说起了秋天祭拜妈祖时,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的、用贝壳串成的风铃。
  那头目起初还一脸戒备,但听着听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他的眼中,开始浮现出水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有一位故人,也是东海人。”慕兰时垂下眼帘,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真实的怅惘,“她曾对我说,东海的月光,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月光,能照亮所有迷路之人的归途。”
  那头目再也忍不住,这个在酷刑下都未曾屈服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知道了!呜呜呜,大人,让我告诉您吧!”
  ……
  ***
  一刻钟后,慕兰时走出营帐。
  孟珚正等在帐外,见她出来,挑了挑眉:“如何?”
  “他都招了。”慕兰时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给她。纸条分成了两段。
  上半段,是关于岭南的。
  “三日之后,子时,惊雁峡。他们会有一批最重要的物资,从水路运抵铁索寨。由方承义亲自接应。”
  孟珚的眼中,锐芒一闪而过。这份情报,足以让她一战功成。
  她的目光,随之移到了纸条的下半段。那里的字,似乎更潦草一些,像是那头目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无意识吐露出的呓语。
  “……家主有令,岭南事成之后,所有核心人员,需立刻赶赴禹州‘三槐堂’药庄,听候下一步指令。接头暗号是……‘惊寒,知春’。”
  孟珚看着“禹州”二字,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条关于“残党”的、无关紧要的备用线索。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惊雁峡的胜利。
  “做得不错。”她将纸条收起,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没有问慕兰时是如何做到的。有些事,不必问。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清冷如玉的女子,其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反正,她始终也会是她的。
  第125章 125
  计策最终在第二日的中军大帐内,定了下来:
  那便是火攻。
  借东风,火烧赤水。在惊雁峡最狭窄处,以逸待劳,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一个狠辣、决绝,甚至带着疯狂意味的计划。但在此刻却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沙盘前,孟珚与慕兰时并肩而立。她们正在商议对策、推演战局。
  孟珚主掌大局,运筹帷幄,三军之众,在她指掌间聚散自如,决断之间自有君临之气。
  而慕兰时则算尽机巧,从火船之制,到猛火之方,从风信之变,到水势之缓急,皆反复推演到毫厘不差。
  孟瑕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她看到她们二人为同一胜局,智计相合、辉映彼此,宛如天成。可她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份默契之下,确乎有着比万丈深渊更冷的、无法逾越的隔阂。
  她们理应是最好的同袍。
  可是,孟瑕无从得知,自己心中那种诡异的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不是同袍吗?那还能是什么?
  那……是敌人么?她不明白。
  ***
  三日后的夜晚,月黑风高。
  惊雁峡两岸的悬崖之上,数千名精锐将士,早已衔枚伏草,悄无声息。
  慕兰时与孟珚一身玄色劲装,立于最高处的望风石上。夜风呼啸,吹得她们的衣袂鼓荡。
  “风,快起了。”慕兰时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江面,轻声道。她的声音平稳,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数。
  “此战若成,慕大人当居首功。”孟珚负手而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她的目光并未看战局,而是落在慕兰时的侧影上。
  那句赞许如羽毛般落下,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风声灌入耳中,慕兰时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应道:“不敢当。剿灭叛军,是你我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她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这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于“公事”,也将她自己牢牢地,锁在了“公事”的甲胄之后。
  孟珚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色中淡去。她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在此刻都已是多余。今夜,她们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压倒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