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胜利之后,才有清算一切的资格。
  子时将至,风势果然愈发强劲,自东向西,猛烈地灌入峡谷,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江面上,隐约出现了数十个晃动的黑点。
  来了。
  “传令。”孟珚的声音,在这一刻,冰冷如铁。
  “放!”
  ***
  孟珚的声音,被风吹得极淡,却又如金石之令,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伏兵的耳中。
  令出,即有数十道火龙挣脱了束缚,咆哮着投入了那片漆黑的江流。
  起初那火光在宽阔的江面上,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星点,仿佛夜游的萤火,带着几分迷离的诡谲。下游的叛军船队中,有人察觉了这异状,呼哨声与喝问声此起彼伏,在风中散乱无章。
  然而,当第一艘火船撞上敌阵,那幽微的星点,便骤然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烈焰。
  火借风势,如泼墨入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迅速浸染开来。被猛火油浸透的船身,成了最可怖的引信,将死亡的火种,抛洒到触目所及的每一处。
  帆樯在瞬间化为燃烧的巨帜,甲板在高温下扭曲呻吟,紧锁江面的铁索,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声。
  惨叫,自江心传来,却又很快被烈火的咆哮所吞没。
  惊雁峡,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炼铁炉,炉中所炼化的,是成百上千鲜活的生命。
  悬崖之上,孟珚静立不动。
  那冲天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燃起两簇幽冷的、跳跃的火焰。
  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可她的身形,却稳如山岳。她没有笑,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无,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由她亲手落笔、刚刚完成的山河画卷。画卷的名字,是毁灭。
  这才是力量!
  不是朝堂上言语的机锋,不是宫闱内阴谋的算计,而是这种能焚江煮海、能将成千上万的生命瞬间化为焦炭的、最纯粹的、绝对的毁灭。
  她终于笑了,继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炙热的风。
  慕兰时则是更沉默的。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片壮丽的火海之上停留过久。只是抬起眼,望向了江流的尽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更深沉的黑暗。她的手拢在袖中,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颤动。
  唯有孟瑕。
  她是一名武将,生死于她,本是沙场寻常。她见过血,听过刃,也亲手终结过敌人的性命。
  可眼前的景象,却超出了她对“战争”二字的全部认知。
  这不是厮杀,甚至不是征伐。
  这是一种……抹杀。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最紧绷的、随时可以出鞘的戒备姿态。可她不知道,她的敌人究竟是谁。
  是江面上那些在火中翻滚哀嚎的魂灵,还是身旁这两个,比火焰更炽热,比寒冰更冷酷的……至亲与同僚。
  风,渐渐停了。
  火,也烧尽了它最后的盛宴。
  曾经喧嚣的惊雁峡,重又归于死寂。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尚在明灭的焦炭,与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带着浓重焦臭的黑烟。
  那轮残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天地之间,再无别光。
  ***
  天,亮了。
  晨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似乎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岭南秀美的山峦,还是惊雁峡中那片如同巨大疮疤般的废墟,它都毫无差别地,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看似温柔的光。
  孟瑕跟在阿姊身后,踩着满是灰烬与碎石的河滩,靴底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满是焦臭与水汽混合的味道,让她阵阵反胃。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她是一名武将,阿姊从小教导她,军人,不能有任何软弱。
  她做到了。她的身体没有软弱。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的两个人。
  阿姊,瑶光公主孟珚,正负手立于一艘烧得只剩下龙骨的巨船残骸前。
  她的背影在晨光中被勾勒出一道带着几分慵懒的弧线。她没有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而是在看这片由她亲手造就的广阔毁灭。
  孟瑕不懂,为何阿姊的身上现在竟没有半分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对死者的悲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满足的平静。
  另一边,是慕兰时。
  这位从京城来的慕大人,正蹲在江边。
  她没有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是用一截枯枝,在沾满油污的黑色江水中,轻轻地搅动着,仿佛在观察水流的变化,又像是在研究一种新奇的毒药。她的侧脸,在晨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孟瑕觉得,她们二人的平静,比江面上所有的尸体,加起来,都更让人感到寒冷。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人,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姊身后,单膝跪下,递上一个蜡封的竹管。
  孟瑕认得,那是“夜枭”,阿姊最隐秘、也最得力的情报网。他们从不出现在明处。
  阿姊接过竹管,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那灰衣人便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她捏碎了蜡丸,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
  孟瑕看到阿姊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她非常熟悉的弧度。那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在一场棋局中,看到对方终于落入自己算计已久的陷阱时,才会露出的微笑。
  那是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那笑容让孟瑕的心猛地一沉。
  岭南的战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阿姊将纸条在指尖捻成粉末,走向了那位依旧在江边发呆的慕大人。
  “慕大人,”阿姊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轻快,“岭南的这些卒子,倒是清剿干净了。可惜,真正的棋手,却还安然无恙。”
  慕兰时站起身,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阿姊。
  “本宫刚得到消息,”阿姊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东海戚氏的余孽,已在千里之外的禹州现身。其中,似乎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核心女眷。”
  禹州?女眷?
  孟瑕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些词汇,却发现它们对自己而言毫无意义。
  可她看到,当阿姊说出这句话时,慕兰时那如同雕像般的身影,一瞬间有了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快得像是一种错觉。
  “你说,”阿姊的语气,变得更加玩味,“对于这些漏网之鱼,本宫是该派兵围剿,将他们明正典刑,押解回京,以彰国法呢?还是……只诛首恶,给某些无辜的、被胁迫的‘家眷’,一条生路呢?”
  孟瑕听不懂这其中的机锋,但她能感觉到,空气在那一刻仿佛被抽空了。
  阿姊在逼她。用一种她听不懂的方式,在逼迫慕兰时,做出一个选择。
  慕兰时沉默了许久。
  久到孟瑕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回答了。
  “公主,”慕兰时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得像是被江风吹散的灰烬,“两者皆不妥。”
  孟瑕看到阿姊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臣以为,最稳妥之法,莫过于遣一队精锐,暗中查访,将之一网打尽,尸骨……就地掩埋即可。如此,既不惊动地方,又能永绝后患。”
  孟瑕的心,又是一阵猛跳。
  她听懂了这句话。慕大人的意思,是让那些人,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个法子,比阿姊说的任何一种,都要……干净。
  也都要狠。
  阿姊凝视着慕兰时,忽然笑了。
  “慕大人,你总是……这么让本宫惊喜。”
  她缓缓转身,向岸上走去。“此事,便依你所言。只是,为求万全,本宫会亲自遣人处理。就不劳慕大人费心了。”
  在与慕兰时擦身而过的瞬间,孟瑕看到,阿姊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声音太轻,她没有听清。
  她只看到慕兰时的身体,在那一刻,像是被冰雪彻底冻住了。
  ***
  当夜,阿姊的亲卫营中有数道黑影快马加鞭,消失在了夜色里。
  而孟瑕在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慕大人营帐的帘子,被风吹开了一角。
  她看到那位清冷孤高的慕大人,正独自一人坐在灯下。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舆图。
  她只是在用一块柔软的白布,一遍又一遍地,极为缓慢地,擦拭着一柄不知何时出鞘的、寒光凛冽的短刀。
  帐内的烛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慕兰时手中的白布,正沿着短刀那泓秋水般的刃口,做着最后一次、也是最慢的一次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