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这些军汉间的龌龊伎俩,这番杀鸡儆猴的戏码,在她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哂,甚至不配让她投去一瞥。
  这种极致的漠视,并非出于傲慢,而是一种立于云端俯瞰蝼蚁争斗的、绝对的高度。孟珚的雷霆之怒,尚可揣度;而慕兰时的极致静默,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
  那是一种,仿佛早已见过无数次沧海桑田之后,才能拥有的、令人绝望的高贵。
  终于,孟珚重新回到了帅位上。
  “周将军,”她看着依旧伏在地上的周秉义,缓缓道,“本宫初来乍到,军中诸事,还需仰仗将军。只是,这支军队,必须姓‘孟’,而不是姓‘周’,更不能是一盘散沙。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周秉义的声音里,再无半分不甘,只剩下全然的臣服。
  孟珚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见他们皆已是面无人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都起来吧。三日之内,本宫要看到一支能战之师。三日之后,若再有懈怠怯战者,张陵,便是你们的下场。”
  待众人如蒙大赦般退下,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孟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看向自己的姐姐,那张冶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陌生。
  “阿姊……”她轻声唤道。
  “瑕儿,怕了?”孟珚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个铁血无情的统帅,只是一个幻影。
  孟瑕摇了摇头,却又诚实地点了点头。她走到孟珚身边,低声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们也很可怜。”
  “可怜?”孟珚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不知是给那些将官,还是给自己的妹妹。“瑕儿,你要记住,战场之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而对无能的下属仁慈,就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你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将来,如何能替我分忧?”
  孟瑕的脸色白了白,不再言语。她下意识地朝慕兰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对方正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
  那份从容与淡定,与此地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
  晚膳,就在大帐内用的。
  三菜一汤,简单得近乎简陋。岭南的米,带着一种独特的燥性,入口粗粝。菜肴里放了大量的茱萸与辛夷,辛辣得呛人。
  席间,无人说话。
  空气中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帐外此起彼伏的虫鸣。
  孟瑕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迎上孟珚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与慕兰时那张冰封雪凝的侧脸,便又咽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吞咽着一块块冰冷的铁。
  这顿饭,终于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了。
  夜深人静。
  落霞城的暑气终于褪去些许,风中带来一丝山野的凉意。
  慕兰时的营帐内,灯火如豆,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帐壁上,如一尊静默的石像。
  她面前的矮几上,没有摊开任何舆图或卷宗。取而代之的,是几枚被当作棋子的石子,与数张小小的、写了字的纸条。
  她将一张写着“孟珚”的纸条,放在了棋盘的一端。紧接着,是“朝廷”、“周秉义”、“落霞城驻军”。这些纸条,代表着她明面上的身份与力量。
  而在棋盘的另一端,她放上了“方承义”、“猛火油”、“岭南叛军”。
  她的指尖,捏着最后一张纸条,久久没有放下。那上面,是她用极淡的墨迹写下的三个字——“东海戚”。
  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方承义不过是推到台前的卒子,而搅动岭南风云的,是这群被世家门阀踩在脚下、不被记入任何谱牒的“平民”。他们没有显赫的郡望,没有累世的官位,却有胆魄,敢于蛇吞象,将这天下,当作一场豪赌的赌桌。
  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
  慕兰时想起前世,在那些权力倾轧的血腥岁月里,戚映珠背后,始终有一股神秘而庞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的指尖,最终松开。
  那张写着“东海戚”的纸条,轻轻飘落,正好压在了“方承义”之上。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楚河汉界,已然划定。
  只是,在这黑白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落子的存在。
  慕兰时的目光,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位。那里空空如也。
  但她知道,那里,站着戚映珠。
  她既不属于孟珚的“白”,也不属于东海的“黑”。她是这场棋局的“劫”,是双方都想争夺、却又都无法掌控的变数。是她慕兰时此生,唯一无法用理智去推演、无法用利益去衡量的……死结。
  良久,她缓缓收回目光,将几上的纸条与石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袖中。再抬起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是古井无波,不见半点涟漪。
  她很清楚,孟珚也一定知道了。以瑶光公主情报网之缜密,绝不会只满足于“建康戚氏”这种表层的信息。
  孟珚在等,等她露出破绽。等她在这盘关乎“戚”字的棋局中,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该有的情绪。
  可惜,她不会让她等到。
  ***
  “大人,”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公主殿下来了。”
  “请。”慕兰时淡淡吐出一个字,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帐帘掀开,孟珚一袭常服,缓步而入。她的身后,跟着面色有些紧张的孟瑕。
  “深夜造访,未曾打扰慕大人吧?”孟珚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公主言重。”慕兰时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孟瑕跟在姐姐身后,有些局促地对慕兰时点了点头。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帐外的夜色还要清冷。
  孟珚的目光,在帐内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慕兰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丝帛,递了过去。
  “这是刚从叛军俘虏口中审出的东西,有些意思,想请慕大人一同参详。”
  慕兰时接过丝帛,展开。上面记录的,是一份叛军的物资清单。粮草、兵器、药材……林林总总。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清单的末尾,那一行字上——
  “流月纱,五十匹。”
  “‘流月纱’……”孟珚看着慕兰时的反应,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轻声念道,“呵,这名字倒是风雅。方承义这等草寇,竟也用得上如此精贵之物。”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慕兰时消化的时间,随即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据本宫所知,此纱工艺独特,染色之法秘而不传,天下间,似乎只有一人的商号,能制出此物吧?”
  她向前微微探身,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慕兰时,将问题轻轻抛出:
  “慕大人久在京城,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这位商贾是何许人也?”
  来了。
  这才是孟珚真正的刀。
  一把以“流月纱”为刃,以秘而不宣的工艺为锋,精准地、不容辩驳地指向戚映珠本人的刀。
  这把刀,避无可避。
  然而,慕兰时只是将那份丝帛,轻轻放回几上。她的动作,沉稳依旧。
  “原来如此。”她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如初,“看来,叛军的财力,远比我们预估的,要丰厚得多。”
  她的第一句回应,完全没有接孟珚的话,而是将重点,拉回到了“叛军”与“财力”的公务层面。
  孟珚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
  她发现,慕兰时根本没有理会她精心准备的那个、关于“唯一商贾”的陷阱。
  “慕大人的意思是?”孟珚追问,不肯就此罢休。
  “臣的意思是,”慕兰时抬起眼,平静地、清晰地直视着孟珚的眼睛,“既然叛军能用上‘流月纱’这等奇货,那便说明,为他们提供支持的,绝非寻常商贾。公主不妨下一道令,彻查所有在岭南有生意往来的、经营奇珍异宝的商号。无论其主家是来自建康,还是东海,或是京城本地,凡账目不清、行踪诡秘者,皆有嫌疑。”
  她特意在“东海”二字上,用了与“建康”完全相同的、不带任何偏重的语气。
  那一瞬间,孟瑕清晰地看到,自己阿姊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
  而慕兰时的眼神,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知道,所以,不必再试探了。你我之间,只谈公事。
  这是一场无声、极致的交锋。
  孟珚,第一次,在与慕兰时的对弈中,感到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快意。
  她缓缓地笑了,这一次,笑意里多了几分真心。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就依慕大人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