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慕兰时倚着垂丝海棠斜斜立着,衣袂间银线暗绣的流云纹时隐时现,恰似晨雾漫过黛色山峦。春阳透过花枝漏下来,在她蜜色肌肤上烙下粼粼波光。
  “我是来践诺的。”她的声音像碾碎的芍药花瓣,殷红的汁液浸透了每个字。
  眼尾飞着孔雀翎碾成的青金细粉,随着笑意漾起时,恍若把整座春日山林都锁进了眉梢。
  风声骤然凝滞。
  戚映珠的罗帕自指间滑落,却顾不得去拾。
  她从未如此刻般看清慕兰时——或者说,从未被允许这般细看。
  那对明月珰在春光里流转着螺钿的虹彩,肘后悬着的香囊随呼吸起伏,青碧流苏与缥色广袖纠缠着,恰似水墨画里洇开的苍翠山色。
  她莹润的蜜色肌肤浸在天光里,泯灭了晴翠日色。今日特地打扮而上扬的眼尾,却像是春景图中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耳戴珠环,肘缀香囊,每一处都透着乐府余韵。
  戚映珠怔住,她太知道慕兰时来践的什么诺。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按您的意思,喜欢和成亲,也不是一个意思了。”女娘眼角眉梢都溺着笑,反用她说过的话做了矛,“小姐可以先同兰时成亲。”
  至于喜欢,可以从长计议。
  她的尾音化作一声轻笑,惊醒了栖在枝头的黄莺。
  第21章 021
  修竹般的身影裹着缥色春衫,玉带轻束处勾出清逸腰线。枝桠筛下的光斑在素罗衣料上浮游,恍若将春昼裁成片片金箔,随着步履在襟袖间流转生辉。
  衣袂牵起满树光影,恰似一管蘸饱黛青的湖笔,在明晦交织的春日烟霭里悬腕落锋,将簪缨世族的清贵气韵,洇进京城明暗交织的褶皱里。
  她说,她说是来践诺的——她答应过要娶她。
  不心动吗?谁能够果断地说自己不心动呢?
  戚映珠故意不回答她的话,而是说:“……所以,你给我父亲送了聘书?”
  她心头唯一的疑惑得到了解释。
  她本来以为这对夫妻的脸皮撕破还有一会儿。
  戚映珠“善意”地提醒徐沅,只是想要延缓自己入宫的时机。
  ——多么可笑的亲情,轻薄极了,一戳便能破出无底洞来。
  有些人就是如此,劝说她人时冠冕堂皇。可是刀啊,只有割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最痛。
  往事历历在目,少女那些被埋葬的心事,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不过,事情来得太过猛烈了,甚至让她自己都难以预测。
  眼瞧着面前这位年轻貌美、风度翩翩的女娘,戚映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中招了。
  慕兰时笑着纠正她道:“不是兰时给令尊送了聘书,是家母送的。”
  家母,说的便是她的母亲慕湄,便是慕家家主。
  换句话说,慕兰时的这门姻亲,是通过了她母亲的认可的。饶是戚映珠不刻意去想,她也知道,前世慕兰时在这方面栽了多大的跟头。
  自从大祁立国以来,慕氏就不曾与皇室结亲——这已经成了不言自明的祖训。而慕兰时偏偏违背祖训母命,要为瑶光公主孟珚鞍前马后,慕湄,便是她们爱情的最大阻碍。
  而如今,慕兰时却说,这道聘书,是慕湄下的。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噢。”戚映珠语气仍旧淡淡:“是啊,婚姻之事事关重大,也须有家长看着。我就说,慕大小姐怎会这般随便地与我说大事呢。”
  慕兰时面色微微一凝。
  她说她随便,那么,决定也是随便的咯?
  她还是不愿意。
  慕兰时深深吸了口气,正想澄清一下时,便听得后面一个娇俏的女声喊道:“小姐、小姐!”
  慕兰时抬眸望去,不是别人,正是戚映珠的贴身丫鬟觅儿。
  大概是有玉漱坞的一面之缘,慕兰时对这丫鬟的印象还不错。
  觅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声音里面还带着焦急道:“终于找到您啦!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觅儿撒丫子就跑了过来,等到的时候,这才猛然发觉,小姐的身边,还站了一位……熟人。
  或是说,大美人。
  按理,觅儿见到慕兰时应该行礼的。可是她从未见过这般出尘清丽神仙般的女子,而这位女子又颇有巧思地戴上了明珠耳坠,系上了香囊等物。
  觅儿又想起了她们在玉漱坞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小脑瓜子一转,觅儿便合计出来了今日事情的原委!
  于是她直接看向慕兰时,道:“慕小姐,您今日是欲同我家小姐游玩吗?”
  戚映珠平白无故地一噎,眨了眨眼睛想让觅儿闭嘴。
  然而慕兰时微怔了片刻后便立即会意,道:“姑娘好眼力。今日兰时过来,就是想找戚小姐出去赏春,毕竟家母已下了聘书。”
  阳春二三月,诸花尽芳盛。
  慕兰时这番话,又配上她今日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觅儿立马又相信了:“那,那,需要觅儿陪同吗?”
  戚映珠嘴角抽搐,本想开口,慕兰时却又抢先一步道:“这倒不用了。我看,姑娘您住的地方,似乎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呃……”觅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觉得慕大小姐说得甚是有道理,不愧是名满京华的世家长女!
  于是她又狠狠地点了两下头,说道:“是,您提醒得很对。那觅儿就不打扰了!小姐,待会儿觅儿还在等候您回来!”
  慕兰时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还请姑娘放心,兰时一定将你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觅儿嘿然一笑,最后向戚映珠投了一个“我懂”的眼神,便又是一阵轻快的脚步离去了。
  嘿嘿,看来自己果然是长大了!上次在玉漱坞的时候,觅儿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但是,从今日之事看起来,她没有看走眼。
  她做的果然是正确的事!
  就是小姐本人,似乎还没有从她的善解人意中缓过来,瞧瞧那眼神。哎呀,而且她刚刚还听见了,慕大小姐说,已经下了聘书。
  觅儿越往回走,越听见宅院里面吵吵闹闹的声音,不免又感叹起二小姐命好:
  今日连带着上日在驿站的争吵,觅儿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似乎是说,想让其中一位小姐进宫。一位做皇妃,一位又同世家贵女结亲……戚家还真是发迹了呀!
  只不过,觅儿回去时,躲开了一道飞来的瓷片滑倒了,颤颤巍巍爬起来时,又推翻了之前的结论:
  富贵果然不久长,家都要散了。
  ***
  这小道虽然人少,但是也有人经过,两人总不能一直面面相觑在那里,于是便僵硬地,你走一步,我跟一步。
  当然,僵硬表现的人是戚映珠。
  她大概受不了这奇诡静默的气氛,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也别叫她‘姑娘’了,她有名字,觅儿。”
  慕兰时略一颔首,沉思后道:“觅儿?倒是个妙名。多谢您的提醒。”
  哼,私底下说不定她都当上她的主子了,这会儿还生疏起来,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戚映珠不由得揶揄道:“大小姐这样处事就有失偏颇了,觅儿倾力襄助,我还疑心是不是您给她发月钱,而您却还不曾晓得她的名字。”
  她用上了“您”字同慕兰时说话,语气显而易见。
  然而慕兰时却正色道:“戚小姐,虽然家母已经提前知会,但我们如今还没正式成亲,三书六聘,对我慕家来说,断不能少,所以现在您这样说,还为时过早。”
  “但毕竟你们一家人长途跋涉到了京城,若不方便,兰时亦可提前行使……”
  戚映珠:?
  这什么意思,她慕兰时要做当家主母给觅儿发月钱了?
  “话说回来,小姐乍到京城,除了玉漱坞之外恐没去什么地方,正好觅儿也提了,不若我们就一道出去转转。”慕兰时又开口了。
  戚映珠只是冷笑着抽了抽嘴角,故作平静道:“一切听主母安排咯。”
  嘁,她就知道此人脸皮厚如城墙——上辈子垂帘听政时,她常常被这人堵得下不来台。
  慕兰时听见“主母”二字,轻轻扬起了嘴角。
  ***
  慕兰时当然有备而来,她同戚映珠一前一后走出巷道后,便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口等候。
  垂着云锦车帷的四驾马车刺破天光,车厢鎏金并蒂莲徽记在暮色中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泽。
  阿辰依然坐在赶车的位置上,瞧见自家小姐同那戚二小姐一道出来,想也没想,很快拿出脚凳来备好。
  看着这主仆二人熟练得仿佛演习了无数遍的动作,戚映珠心头不悦,只是很慢地跟在慕兰时的身后,最后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踏出第一步。
  阿辰已经紧了缰绳,回头却发现这俩一个人都不曾上马,便一头雾水地提醒道:“二位,该上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