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慕兰时轻轻颔首,跟着阿辰的话道:“是啊,该上车了。”
  戚映珠勉强地笑了一下,眼底却凝了霜。呵。
  阿辰眼见得这两个人上了马车,这才彻底舒心下来,拉了缰绳,要驾马了。
  太好了。她这次没有说错话!虽然打十杖,对她这种身板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但是挨打总不是什么好事,能避则避。
  现在她也越来越有眼力见了——毕竟她今日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呢,上次害她挨打的罪魁祸首,那些香囊耳坠手环,如今正尽数戴在自家小姐的身上呢!
  ***
  阿辰按照事先小姐的吩咐,将车驾至了雁亭江边。
  雁亭江乃是贯穿中州的一条长河,恰恰流经帝都。春雪初融之后,一艘艘画舫小舟,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供众人游览江畔绝景。
  “雁亭江色”,乃是与“玉漱春晴”并称的京城绝景,凡来京城游玩者,不一定能看到玉漱春晴——毕竟一年四时,能碰上春天的时候不多,而进入玉漱坞,又需要一定门槛。
  这样一来,到雁亭江边,却是一件简单的美事。
  虽然戚家新住的宅子较远,但阿辰驾马快又稳,不多时,江边嘈杂的声音就声声漫入了耳朵之中。
  慕兰时轻轻挑起帘子的一方,觑了眼窗外如织的游人,若有所思道:“马上就要到江边了。兰时冒昧猜想,您所住地方离江边远,恐还不曾来得及过来?”
  戚映珠闻声,先不说话,最后才“噢”了声,闲闲道:“多谢您带我来这里了,只是我还不曾想过,这么快。”
  慕兰时疑惑地忖度后,说:“阿辰此前在马场干过很长一段时间。”
  不消她提醒,戚映珠就知道这“阿辰”,一定是驾车的人。
  但是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戚映珠偏过头,一双清艳的杏眼直直望过来:“不,小女只是忽然觉得,您大概会驾牛车过来呢。”
  牛车比马车慢。
  慕兰时一噎,心里琢磨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戚映珠这还是在生她的气,便不惮以这般恶意来揣测她了!
  “……嗯,兰时还不曾想到呢,小姐提醒得正好。”慕兰时懒懒地说着,一边往后仰,轻敲着手中折扇,叩在檀木桌案上,故意抬高了音量:“阿辰,明日去西市挑头青牛——要犄角缠金箔的,下次驾来接戚二小姐。”
  “好嘞,阿辰听命!”帘外少年声气很大地回答道。
  戚映珠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
  檀木车辙碾碎一地露水,戚映珠扶着鎏金车辕落地时,才惊觉自己竟将慕兰时想得太坏了。
  那袭缥青衣袍始终端坐如松,连腰间禁步都未曾晃响半声。车壁悬挂的鎏银香球里,苏合香无声漫过两人之间三寸空隙,倒显得她刻意偏头看街景的模样有些可笑。
  毕竟人家到底是高门望族养出来的正派世家女,和她斗几句嘴定然也只是兴致来了。
  底色,却还是如她身上的一片青,萧萧肃肃、疏朗清阔。
  而她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戚映珠眼神微黯。
  雁亭江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站在江边,混杂着如潮的人群,仍然觉得清凉怡人。
  眼下还正是有些凉爽的时节。
  戚映珠跟在慕兰时的后边,犹疑了一会儿,这才主动问她:“来这里做什么?”
  “看雁亭江色。”慕兰时应得极快,仿佛早将这话在唇齿间含成了温玉。
  亦即是说,一直都在认真听着。
  戚映珠微怔,显然意识到了:“噢。”
  两人沉默了少顷。她们沉默,不代表旁人沉默,孩童和成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次混着江声浪涛,和着江边的湿润的潮气,涌入了她们的耳畔。
  “上画舫咯!上画舫咯!周大人的金画舫,今日可有人想登上去一览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嚣。
  然而雁亭江江面宽广,不止一艘画舫,这边小厮唱罢,那边走卒又跟上了:“苏乾画舫,三两便可携心爱之人……各位乾君坤君中庸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除却画舫,还有一艘艘小舟,从流飘荡。
  倒是好生意。
  这些小厮吆喝的声音极大,不多时便有人受了鼓舞,主动上去问了。
  慕兰时就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戚映珠本在心中暗暗地哂她一句呆子,可瞧见旁边的女娘有人指着慕兰时说话时,心觉微妙。
  ——没有心仪的对象,有大胆的,自然是要制造心仪的对象了。
  慕大小姐名动京华,誉满天下,饶是现在名声没有那么显赫,可那卓然的风姿、周身的气派,只需要往那里一站,便吸引了无数女娘男郎的眼光。
  当今之世,主动相邀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反正她都带我来河边了。
  戚映珠这么想着,努努嘴,还是走上前主动同慕兰时说起话来,脆生生道:“乾君,你今日同我一道来江边,是看画舫还是小舟呢?”
  “乾君”二字,到底多了一分亲密。
  不是说给慕兰时听的,而是说给那些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目光。
  哪怕只是信口开河也没事,戚映珠告诉自己。
  毕竟先信口开河的又不是她——是慕兰时先找她娘亲下的聘书!
  所以,怎么都不能算是她戚映珠信口开河。
  这话语果然奏效,“乾君”这称谓甫一出口,便似往滚油里泼了勺雪水。
  “啊?”有一女子叹了口气,听见这“乾君”二字后,悻悻地打消了念头,与同行的女子道:“没想到她竟然有了妻子。”
  她说得遗憾,却触怒了听者,听者怒气冲冲地揪起她的耳朵道:“怎么,你有了我还不满足,还可惜上了?我还没可惜呢!”
  “你可惜什么!”
  “我可惜那叫她‘乾君’的女子!”另一个女子毫不示弱。
  这花心的看上那高挑亭亭的女娘,她便看上另外一位便是!
  气不死人!
  ……
  慕兰时听到这“乾君”二字,骤然回神过来,愣了片刻,这才笑盈盈道:“那我们上画舫吧,您有上去过吗?”
  戚映珠摇摇头:“不曾。”
  慕兰时点了一下头。
  可供选择的画舫很多,她们选择了号作苏乾的那一艘。
  苏乾是一位京中闲王的封号,这闲王原本是有封地的,还同大祁唯一的异姓王赵王定了娃娃亲,但稍稍可惜的是这俩人都分化成了坤泽,本来这亲事也可继续,但两方却都不愿意了,婚事便搁置下来。
  婚事没了,苏乾王也不去封地,皇帝看她没有威胁,便留下她了,是以其人拿着钱到处造作,雁亭江上繁华的画舫,也有她的一艘:
  画舫漆金嵌玉,周身所覆之漆,皆采自上乘颜料,色泽鲜亮而雍容;金箔细细贴附,勾勒出繁复精美的纹路,日光吻出莹莹的光泽。
  “当心。”登舫时慕兰时虚扶的手掌悬在半空,终究只截住一绺被江风吹散的鬓发。
  戚映珠正低头看着舷边撞碎的浪花,闻声后仰头,忽觉那些金箔倒映在慕兰时漆曈里的光斑,竟比西市胡商卖的猫儿眼还要灼人。
  ***
  慕兰时其实算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是与戚映珠同游,她并不想与闲杂人待在一块,便索性出了高价,单独让画舫为她们开一次。
  暮色将苏乾画舫的鎏金飞檐染成夕色时,慕兰时正用指尖摩挲着青玉栏杆上的水痕。
  她特意包下*整艘画舫,此刻却对着紧闭的茜纱舱门苦笑——那人宁肯对着满舱雕花螺钿镜独坐,也不愿与她共赏江天暮色。
  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身旁却迟迟不曾有动静。
  慕兰时轻轻叹了口气,自知错误地标记未经人事的坤泽是多么大的罪过,便再度低头了。
  ——当然,让她低头的事远不止这一桩。
  只是,对目前的戚映珠来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慕兰时走进船舱时,也还在提醒自己,要学会低头。
  她们上一辈子,竟是谁也不服谁地斗了一辈子。是“斗”了一辈子么?
  细细想来,其实不是斗,更像是一种“不甘”。
  上辈子所犯下的错,并非是戚映珠来到她面前三言两语就可说清的事。
  她不会做。
  而彼时的慕兰时,也不会信。
  从舱面走到船舱中又是一段距离,慕兰时正思虑着,还未掀起帘子,便闻见了一股清甜的香气。
  是信香的味道。
  慕兰时愕然,纤长的手指停在将掀的帘子处。这的确是信香的味道,但是却和那日她所闻见的,戚映珠身上的气味不一样。
  那天夜里,戚映珠身上的信香味道分明就是桃花香气……
  而今日的信香味道,像是馥郁的玫瑰花香,又带了几分桂花酿的微醺。
  这船舱里面并没有别人了。慕兰时沉眸,仍旧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异香便是在此时缠上她的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