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是我新近学的,听闻长安的文人雅士如今时兴这个,把茶叶捣成粉末儿,煮成茶汤来喝,说是滋味更浓,
  我尝着新鲜,你也试试?”
  她将那一盏茶推到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出家多年,习性刻板,素日只饮清茶,似这般花哨的玩意,往常是到不了他面前的。
  但是,在这春日的清晨,窗外蒹葭飞絮,惠风和煦,年轻的女郎坐在他面前,目光温存,带着一点笑意,仿佛周遭的空气也柔软了起来。
  他端起了茶盏。
  “我今日正经向道长赔礼了。”傅棠梨眼波流转,带了一点点狡黠的意味,声音依旧轻缓,“当时若有亏欠,眼下就当结清了吧,你若肯既往不咎,我日后不骗别人,更不会骗你。”
  非得加上这么一个条款,既往不咎。
  赵上钧并不是个狭隘之人,但独独对她,他并不愿轻易放过,仿佛若是应了她,那过往种种,都要随着冬日的那场雪而消散了。
  他放下了茶盏,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对视半晌。
  傅棠梨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竖起食指,轻轻地在自己的嘴唇上划过,大约是个“不说了”的意思,她取回了那盏茶。
  “既然你不肯,那就欠着吧,这样呢,好歹日后你记起我的时候,不至于归为路人,我终究有点分量,也好。”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饮下了那盏茶。
  怎么会有人觉得她是贤德淑女呢,分明无赖。
  赵上钧勾起嘴角,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但还有更无赖的。
  “喏,我这会儿嘴馋,想吃崇光坊知味轩的藤萝饼。”傅棠梨笑吟吟的,“劳烦道长去一趟,为我买些来。”
  赵上钧对她突如其来的花样表现出难得的耐心:“嗯,你说什么?”
  傅棠梨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那家的藤萝饼,用的是初春刚出芽的紫藤萝,风味独到,生意好得很,你若去了,大抵是要排队的,记得,要新鲜出炉的才好,若隔的时间长了,饼凉了,那滋味就差了。”
  “你在吩咐我?”赵上钧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桌案上,身体略倾,倚着窗台,露出一种漫不经心、却逼人的威严。
  “可是,你说过,想要娶我为妻呢。”傅棠梨抬起脸,她的神情无辜而温柔,嘴角翘起来,还露出了一点漂亮的小梨涡,“但凡男子对待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不是都要大献殷勤吗?我家大姐姐成亲前,大姐夫曾经赶了三天的夜路,去商州给她买了那一季最后一茬樱桃,大伯母如今提起来还得意呢,夸赞大姐夫会疼人。”
  淮王殿下身份高贵,执掌重兵,威慑四海,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提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呢?
  赵上钧似笑非笑的,不说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傅棠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哦,原来是我不配吗?”
  她望着他,坦然而从容。世间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视他,他们大多畏惧于他的威势,在他面前俯首喏喏,只有她敢,戏弄他,哄骗他,如今还要支使他跑腿打杂,何其胆大。
  可是,她的眼睛清澈而明媚,如同这个时节最盛大的春光,她没有什么不配的。
  虽然她总骗他。
  赵上钧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生来居于上位,哪怕是这样的笑容,也带着说不出的高傲,但他终究还是愿意纵容她的,站了起来,简单地丢下两个字:“等着”,转身离去了。
  傅棠梨僵硬着身体,维持着微笑的神情,等着赵上钧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这才松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捂住了胸口,安抚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已经走远了,便起身来,来回踱了两圈,确认屋中并无其他人。婢女们听从淮王的吩咐,依旧守候在外间廊庑下,规规矩矩,一时半会没有进来的意图。
  事不宜迟,傅棠梨利索地脱下了宽松的广袖外杉,卸下手钏佩环等繁琐饰物,而后奔到窗边,左右看了看,撩起裙裾,毫不迟疑地翻了出去。
  第27章 逃跑失败,三人修罗场……
  窗外蒹葭连片,屋舍筑于水边,好歹还留了一小截青石基底,可以容傅棠梨踮着脚侧身通过,她猫着腰,避开婢女的视线,丛屋舍后面绕了出去。
  早上出门散步时,她已经记下了四周的景致路途,这个别院没有外墙,也没有护院看守,庆幸淮王府过于托大,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傅棠梨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脚下一点不敢停留,沿着之前散步的那条石道,疾步小跑,同时留意着沿途动静,有几次还差点撞到别院中莳花扫尘的奴仆,幸而别院中的花木丛生,让她及时躲过了。
  就这样,跑了老半天,越过一排高大的树木,眼见得到了路的尽头,傅棠梨再走两步,却突然呆滞住了。
  眼前是一片茫茫江水,天高水阔,江流奔涌,烟波浩渺,对岸青山如黛。
  傅棠梨有了不妙的预感,她慢慢地走过去,往下面张望了一下。江水湍急,冲刷着岸边嶙峋的岩石,发出“哗啦”的声响,略上一点的位置,生满了青苔,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更何况,她不通水性,是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傅棠梨咬了咬牙,当机立断,转了个方向,沿着水岸寻去,她不信,偌大一个地方会找不到一条出路。
  又走了一会儿工夫,前方隐约看到有一大群人,傅棠梨急忙避到树木后,偷偷地察看了一番。
  那是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他们身量魁梧,戒备森严,远远地看着就觉得气势凶悍,几艘船舶停靠在他们身后的岸边,这里正是渡口。
  傅棠梨的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她不甘心,退了回来,从树丛中远远地绕过这群士兵,继续沿水岸前行,中间又遇到了一处渡口,与前面差不多情形,直到她汗流浃背,腿都要走断的时候,周遭的景致却渐渐开始变得熟悉起来。
  她拖着乏力的腿脚,茫然地继续挪了几步。
  远远的,又看到了她住的那栋屋舍,庭前杏花初开,水边蒹葭随风,两只白鹤上下起舞,唳声清亮。
  春光大好,风景宜人。
  傅棠梨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
  原来这是一处江中岛。
  无怪乎淮王府的人有恃无恐,任凭庭院敞开,随意通行,就是拿准了她根本无法逃脱。枉她自作聪明,苦心谋划,还当作是天助她也,如今明白过来,才发觉就是一场笑话。
  激烈的愤怒和巨大的失望同时冲上心头,傅棠梨差点落泪,她坐在道边,不住地喘息,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而这个时候,风中又传来了婢女们呼喊的声音:“娘子……傅娘子,你在哪里,别玩了,快回来……”
  她们已经发现傅棠梨不见了,开始焦急地四下寻找。
  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越来越大。
  傅棠梨恨恨地一咬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勉强起身,从草木中躲闪着过去,摸到了蒹葭水岸边,跳了下去。
  即使逃不出去,她也不愿意这样轻易妥协。
  蒹葭长于湿土中,一旦踏入其中,傅棠梨的鞋子立即被污泥包裹住了,潮湿而黏腻的感觉从缝隙渗透到脚面,她抬了一下脚,用力拔起,艰难地向前挪步,一不小心,脚底打滑,站立不稳,向前跌去。
  她慌乱地用手撑了一下,险险地没有迎面砸在地上,湿土中有些碎石,手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顾及不上,低着头,弓着腰,寻到蒹葭茂盛处,钻了进去,躲藏起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呼喊,傅棠梨听到了脚步纷沓的声音,有时候从附近跑过去,过了片刻,甚至听到重甲士兵列队来去的动静,他们的脚步沉重,奔跑时震动着地面。
  两只白鹤发现了蒹葭丛中的异常,从天空落下,其中一只,尾巴上的毛还未长好,那
  是“白玉”了,它大抵是记仇的,看见了傅棠梨,“嘎”的叫了一声,伸长鸟喙去啄她。
  傅棠梨团身坐着,双手抱着头,尽量缩得小小的,一声不吭。
  白玉啄了几下,见傅棠梨一动不动,觉得无趣,也就放弃了,用大翅膀扑扇了一下她的脑袋,和那只珍珠一起飞到旁边去了。
  淮王府的仆役和士兵们在来回搜索,但谁也没有料想到,傅棠梨已经折返回来,藏身在最近的地方,何况两只白鹤在此处徜徉踱步,悠然自得,故而所有人都略过了水岸边的蒹葭丛。
  傅棠梨慢慢地把手从头上放下来,抱住了双腿,把脸埋到膝盖上。
  手掌被划破了,很疼,手臂被白鹤啄了,也很疼,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湿土,鞋里灌满了泥沙,她使劲咬住牙,强忍着不出声。
  风吹过,蒹葭“沙沙”作响,江水流动的声音,轻柔而静谧,长天阔,飞鸟来去,偶有啼鸣,这本是一个温煦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