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傅棠梨拿起玉箸,浅尝了两口。
  豆腐就是白豆腐,蘸酱调料一概欠奉。黄芽菜清拌,一点油星也不见。春笋子是嫩的,但它连盐都不放。
  西宁伯府管辖渭州,坐拥银矿,家资巨富,韩老夫人把傅棠梨千娇万宠地养大,此时不是她不识趣,实在是从小胃口被娇惯着,咽不下这些清汤寡水。
  他说要养她,就打算这么养吗?傅棠梨又看了看赵上钧,疑心他刻意磋磨她。
  但道长安静地吃着饭,不见任何异常,这个男人的饭量很大,吃得斯文而迅速,不过一会儿工夫,一碗饭已经见了底,奴仆很快捧上第二碗。
  傅棠梨在心里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拿着玉箸,勉勉强强挑了一片小菜叶。
  赵上钧冷冷地出声:“好好吃饭,莫学小鸡啄米,挑挑拣拣。”
  傅棠梨言不由衷,干巴巴地道:“道长威武过人,同坐一席,我心惶恐,
  不敢下箸。”
  “胡话连篇。”赵上钧波澜不动。
  傅棠梨想了想,委婉地道:“饮食之欲,天然生成,道祖曰,域有四大,人居其一,道法自然,道长何不遵循?”
  赵上钧神色清冷:“我出家修行,需静心守持,饮食男女皆人间贪欲,乱我心志者,不可沉溺。”
  傅棠梨忍不住道:“既如此,道长就应无欲无念,你先前想要娶我,岂非违背道心?大大不妥。”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你说当时喝醉了,记不真切,怎么就记得我要娶你一事?”
  傅棠梨后悔失言,讪讪地试图补救:“原来是忘了,这会儿和道长多说两句话,又稍微回想起一些,恍恍惚惚的,只怪我生来蠢笨,记性不太好,还请道长体恤。”
  “你一贯这么爱骗人吗?”赵上钧平静地问她。
  “没有。”傅棠梨下意识地反驳,但对上他的目光,又觉得底气不足,微微地把脸侧开了,“我品性周正,在京中口碑颇好,道长不可误会我。”
  “很好。”赵上钧点了点头,慢慢地道:“所以,你不骗别人,只骗我一个?”
  说什么都是错,傅棠梨彻底闭嘴,垂下脑袋,不声不吭地开始数米粒儿。
  好在赵上钧并没有再追究,他一言不发,起身离去了。
  一时无话,傅棠梨心里闷闷的,也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碗箸,婢女依旧领她回屋去。
  夜间就寝时,一群婢女守在花罩外,透过珠帘,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她们的影子,傅棠梨眼巴巴地望了许久,也不见她们松懈,无隙可逃,心中郁卒自不必提,一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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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翌日,晨起,傅棠梨才迷迷糊糊刚睁眼,便闻有琴声从外面隐约传来,她立即清醒了,披衣而起,循着声,推窗望去。
  窗外茫茫一片水,蒹葭苍苍,白露将晞未晞,水面生起薄雾,风拂过,雾中芦花飘絮,如同春日的雪落在天地间。
  远处水岸边,赵上钧独坐抚琴,广袖长袍,高冠束发,白鹤翩翩,绕其左右,他似仙人临水。
  琴声若断若续,先是随水逐波,青山见采,空野回音,忽而调子挑高,逐天边流云去,有万里乘风之意。白鹤腾起,声唳长空,又惊起蒹葭丛中飞鸟数只,掠过水湄边。
  赵上钧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停了弦,朝这边望了过来。
  远远的,四目相对,却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傅棠梨垂下眼帘,阖上了窗。
  待洗漱梳妆后,婢女过来请示:“早膳已备,请问娘子,可要往前厅与殿下一同用膳?”
  傅棠梨很诚恳地婉拒了:“福生无量天尊,我乃人间凡骨,一身俗气,就不去扰乱殿下清修了。”
  婢女一笑,退下不提。
  傅棠梨在自己房中用了早膳。
  她口味清淡,且对饮食素来挑剔,非珍膳不食,昨晚上被赵上钧那么一折腾,其实心里还怄气着。
  但今儿的早膳却十分得宜,莲子燕窝羹、胭脂米油、杏仁牛乳茶、豆腐包子等,皆是素淡菜品,芳香清溢,她试了几口,滋味也算上佳。
  淮王府上的婢女模样儿伶俐,嘴巴也巧:“昨儿的厨子是元真宫里过来的道士,做惯了素席,不思变通,我也说了,如今长安的小娘子们都以丰腴为美,谁要吃那些个清汤白水的,面上都显出菜色来,大为不妙,这不是,今儿就换了个厨子,这个是从杏花春雨楼叫来的,做这些小菜甚是拿手,娘子尝尝可还中意?”
  杏花春雨楼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酒楼,往来者皆王公显贵,一顿饭钱足以抵寻常百姓家半年嚼用。
  傅棠梨神情自若,闻言不过道:“我什么都吃得,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婢女哪里肯信,继续献殷勤:“听闻娘子长于渭州,西面的饮食与长安又不同,殿下已经着人去渭州寻觅当地的厨子,只是路途遥远,娘子还需等待一段时日。”
  傅棠梨放下玉箸,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轻轻地叹了一声:“因我一人故,如此大费周章,真真令我心下不安。”
  婢女笑道:“殿下吩咐,只请娘子安心住下,若有所需,无所不应。”
  傅棠梨目光微微一动,颔首而已,不再说话。
  餐后,傅棠梨道是屋中沉闷,要往四下里走走去。
  婢女请了淮王示下,得到首肯,回头便忙碌起来,拿出一件珍珠滚边紫貂大氅为傅棠梨披上,又捧了熏笼、如意香斗、暖水瓯、巾帕、拂尘等物,怕下雨,还带了一柄紫竹玉骨伞,一行人足有七八个,簇拥着傅棠梨出了房门。
  傅棠梨所住的这屋舍临水而筑,庭前几树杏花,窗畔一片蒹葭,梧桐和芭蕉错落道边,间有太湖石嶙峋分布,楼阁掩映,高低各成形态,清雅有仙气。
  那两只白鹤居于水岸,见傅棠梨出来,还飞过来绕了两圈,大约是认出她了,十分不喜,鸣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沉云散尽,春色暖阳,今日天光颇晴好。
  傅棠梨沿着石径漫步,穿过长长的回廊,路过一处小亭,又见有清池小桥,藤萝垂蔓,她仪态悠闲,观看周遭景致,随口闲聊:“这庭院实在大,半天不见门墙何处?”
  婢女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为首的那个又出来答道:“此处乃是避暑的别院,只建了亭台楼阁,并无围墙遮挡,前后衔接通透,住起来才畅快。”
  傅棠梨顿住脚步,眉毛一挑,略表诧异:“如此,岂不怕贼人混入其中?”
  婢女面带矜持之色:“此处乃淮王领属,殿下在此,震慑宵小,有何惧哉?”
  看来淮王府上的奴仆也和主人一般,骄傲自恃,这很要不得。
  傅棠梨抿嘴笑了一下,转头就把这个话题抛开了。
  再走了一段路,婢女就不太肯了,劝说道:“出来有会儿工夫了,娘子不如先回去歇歇,若殿下一会儿过来,看不见您,就不好了。”
  傅棠梨也不生气,微笑着点了点头,返身回去了。
  回到房中,傅棠梨闲来无事,吩咐婢女备了茶与茶具,亲自动手,磨了茶粉,而后,又令婢女去请淮王过来一趟。
  待到赵上钧进门,傅棠梨坐在窗畔案几边,正在煮茶,见到他时,抬起眼来,莞尔一笑:“道长,新茶正香,共饮一杯无?”
  赵上钧没有回答,他拂了拂衣襟,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茶釜中的水烧开了,傅棠梨舀了一勺龙园胜雪茶粉进去,粉末被热气扑腾着,散开一种生涩而微苦的香气。
  “那日我去得迟了,你在长风亭沏了茶,我却不曾喝到,颇为遗憾,今日我请你喝茶,算是赔礼吧。”傅棠梨的声音轻缓柔和,仿佛叙着寻常闲话,和昨日那般小心局促完全不同了。
  赵上钧的面色依旧平淡,他靠在窗畔,外间的日光落入他的眼眸,有了一点温煦的错觉。
  傅棠梨盘腿坐在蒲团上,腰肢挺得笔直,下颌微抬,举止优雅,笑起来的时候,仪态也是曼妙的:“其实这是你家的茶,但既然你说了,有你在,我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也不客气,借花献佛,你不会笑话我吧?”
  赵上钧终于开口,语气平常:“我既说过,自然作数,但凡我府里有的,就当作是你自己的,不必拘谨。”
  傅棠梨垂下眼帘,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她素来端方娴雅,偶尔作出这种情态,格外显出了一种动人的妩媚:“嗯,可是我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人看管,时时有人盯着我瞧,片刻自在都不得,叫人难受。”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这算什么呢,别说主人了,连客人都不是,挺多算个犯人罢。”
  赵上钧淡淡地道:“不过是些伺候你的仆役,若不喜,叫她们下去就是。”他抬手,做了个手势。
  旁边的婢女立即低下头,齐齐躬身退了出去。
  独留两人对坐。
  龙园胜雪茶粉在茶釜中渐渐溶化,此茶以“胜雪”为名,汤色清淡,不过浅浅似琥珀,傅棠梨撒了薄荷、梅子和陈皮下去,又加了一小撮细盐,用碧玉荚子搅拌了一下,煮好了,斟了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