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而她藏身泥泞,狼狈不堪。傅棠梨的肩膀一颤一颤的,眼睛很酸,很努力地憋着,却怎么也憋不住,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很快把膝盖上的布料打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天空中传来一声鹰鸣,长而尖锐,声遏云霄。
  两只白鹤扑棱着翅膀,慌慌张张地飞到别处去了。
  傅棠梨手脚冰凉,心脏狂跳不已。
  很快,她听到风被翅膀扇动的猎猎声,盘旋着,越来越近,倏然,又是一声鹰鸣,呼啸的风从上至下俯冲而来。
  傅棠梨差点跳了起来,情急之下,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猛禽利爪的扑袭,身不由己跌在泥泞中,压倒了一片蒹葭。
  白色的海东青羽翼流光,身姿矫健而雄壮,目光炯炯如炬,它并没有将傅棠梨当作猎物,大约只是调戏她罢了,连声鸣叫,在地上跳跃着,作势欲扑,硕大的翅膀扇得呼呼作响。
  傅棠梨脸色煞白,挣扎着爬起,又被吓得连连后退,半只脚已经踩到了水里,身体摇摇欲坠。
  “摇光,回来。”男人的声音还是冷漠的,带着无以言表的威严。
  海东青伸长脖子,又叫了两声,飞了回去。
  “你是自己上来,还是我下去拉你?”他平静地发话。
  事到如今,再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傅棠梨拨开蒹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
  她的发髻在奔逃躲藏中已经散开,垂下几缕,被汗水打湿了,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方才哭过,这会儿不愿让赵上钧看出,胡乱地用手背擦了一把脸,把手上的泥都蹭上去了,更显得灰头土脸,她浑身都沾满了泥泞,裙裾黑乎乎的一片,还往下淌着污水。
  元延帝曾昭天下,傅氏有女,柔婉嘉行,淑慎有仪,故选为储君妃,她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端庄淑女,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此刻,她毫不低头,反而挺直了腰肢,倔强地站在赵上钧的面前。
  赵上钧立在那里,他有列松如翠的形貌,披着一袭深蓝氅衣,广袖飘飘,那只骄悍的白鹰停在他的肩头,双目顾盼如电,更显得他神姿高彻。
  道长素好洁净,寻常眼中容不得一点尘埃,而此时面对这样的傅棠梨,他居然还能保持着平常的神色,甚至勾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那依旧是一种纵容的意味,如同猛兽对待掌中的猎物,居高临下的怜悯。
  傅棠梨狠狠地咬住了嘴唇,几乎要咬破了。
  赵上钧朝她伸出手,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她:“刚出炉的,趁热吃吧。”
  傅棠梨拍开了赵上钧的手,冷冷地道:“我骗你的,我不吃这个。”
  油纸包被甩到地上,几块藤萝饼掉了出来,滚到傅棠梨的脚下。
  她的手上的泥土蹭到了赵上钧的手指,他显然对这个是无法容忍的,掏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拭擦着自己的手:“梨花,不要再挑衅我。”
  “我挑衅你,又如何?”傅棠梨踏前一步,高高地抬起下颌,露出她修长柔嫩的颈项,“你不是要我的脑袋吗?好,给你,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赵上钧轻飘飘地把帕子抛开,淡淡地道:“看你,活似泥猴,不成体统,回去沐浴更衣吧。”
  候在一旁的婢女战战兢兢地围上来:“娘子还是先去歇歇吧。”
  赵上钧转身就要离去。
  “你别走!”傅棠梨推开了婢女,扑过去,抓住了赵上钧的袖子,大声道,“你若不杀我,就放了我,放我走,我要回家!”
  赵上钧停住了脚步,略一侧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傅棠梨的手指在上面晕染了一片污黑的痕迹,湿漉漉的。
  赵上钧回头看了傅棠梨一眼,他的眼眸深邃,那一瞬间,掠过冷酷的戾气。
  如利剑割破肌肤。
  傅棠梨几乎发抖,但她死死地抓着赵上钧的衣袖,不肯放手:“我要回家,你听懂了吗?”
  摇光发出一声突兀的啼鸣,振翅飞走了。
  赵上钧倏然侧身,顺势脱下了外罩的氅衣,那衣袖还抓在傅棠梨的手里,而他手腕一转,那件宽大的氅衣一翻,将傅棠梨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她的脑袋。
  他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揽过她,那种姿势,仿佛将她拥入怀中,是温存的,他生得很高,要低下头,才能和她说话,而他的声音也是温存的。
  “为什么要走?留在这,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不好吗?”
  “不好。”傅棠梨挣扎了一下,但被束缚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她眼角发红,睫毛上沾了泪,将滴未滴,如白露般脆弱,但她的声音却那么坚决,“我想要的,你给不了,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我自有未婚夫婿,你不要为难我。”
  赵上钧的手倏然缩紧,他勾起嘴角,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未婚夫婿?元嘉吗?你心悦他?”
  那种冰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左右奴仆噤若寒蝉,一个个都把头埋得低低的。
  傅棠梨却不肯示弱,她的眼睛沾染了泪水,却又明亮如火焰,漂亮得近乎耀眼,她清晰地回答道:“我心悦哪个,与你无关!我要回家!”
  “嗯,要回家,是吗?”赵上钧轻轻地反问了一句,他嘴角边的笑意越扩越大,他单手压住傅棠梨的背部,另一只手缓缓地移上她的脖子,他的手掌宽大,轻易捏住了那截纤细的、柔软的脖子,用指腹摩挲着。
  那种粗糙而温热的触觉,会令人想起血腥的铁锈与黄沙,然而,他身上的气息却是清冷的,白梅花混合乌木的香气,带着一点苦。
  傅棠梨控制不住,她尽力站直了,但浑身颤栗。
  “好。”他却应下了,慢慢地道,“如你所愿,我叫人来接你回去罢了。”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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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午,日光正好,窗外蒹葭轻摆,水流平缓了下来,水声宁静,白玉和珍珠飞到窗边,一只把脑袋探进来,“叩叩”地啄了两下,另一只低低地盘旋着,发出高亢的啼鸣声。
  傅棠梨看向窗外,着实有些羡慕。
  婢女过来,把两只白鹤哄走了,阖上了窗,笑道:“这两个活祖宗,仗着殿下宠它们,张狂得很,就怕它们闯进来,惊扰到娘子。”
  傅棠梨把目光收回来,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方才沐浴过,换上了洁净的衣裳,那一袭云锦大衫一色无饰,淡淡的梅子青在旁人身上或者稍嫌寡淡,唯独她穿起来,恰似梨花映春水,说不出的娴雅温婉,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狼藉模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婢女不敢靠得太近,几个人站在帘外,却时不时抬眼觑探一下,生怕再起变故,一不小心,和傅棠梨的目光对个正着,傅棠梨还客气地笑了一下,婢女十分尴尬,又齐刷刷地把头低下去了。
  好生无趣。
  静坐许久,有侍从来,道:“殿下有请傅娘子。”
  过了大半天,好似方才的怒气都消散去了,傅棠梨已经恢复了寻常的冷静姿态,她什么都没问,起身出去,婢女在身后簇拥跟着。
  ……
  侍从引路,不多时,到一江畔台
  阁。
  台阁临水,上覆琥珀瓦,下铺琉璃砖,中间十六柱,两壁敞开,全以水晶珠帘蔽之,似透非透,微风轻拂,有佩环玎珰之声。
  上有紫檀束腰罗汉榻,中置方几,兽炉焚香,赵上钧倚坐其中,烟气袅袅绕于袖间,他的姿态闲散,神情清淡,如坐梅花树下。
  傅棠梨未到近前,就停住了步子,保持着一个生疏的距离,抿着唇,还是不说话,如今面对着赵上钧,她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赵上钧看着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过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威压,容不得半点违逆。
  傅棠梨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双手笼在袖中,腰肢挺得笔直,看过去从容平静,声音却是冷淡的:“道长有何吩咐?”
  赵上钧面色不变,轻描淡写地道:“稍后有贵客来,你姑且一见,或有意外之喜。”
  “道长的贵客,与我何干?”傅棠梨面无表情地回道。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侍从在阶下拖长了调子,禀道:“太子殿下到。”
  紧跟着,赵元嘉的声音传了进来:“皇叔。”
  如同一记闷雷当头劈了下来。
  傅棠梨猝不及防,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能让赵元嘉看到她在这儿,万万不能,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仓皇四顾。
  台阁宽敞,四方垂帘,空空荡荡,无处可避。
  赵元嘉的脚步已经近了。
  而就在此时,赵上钧朝着傅棠梨伸出了手,掌心向上,那是一种诱惑的姿态,他无声地望着她,挑了挑眉,带着似笑非笑神情,等待她自投罗网。
  电光石火之间,傅棠梨来不及思索,一头扑入赵上钧的怀中,把脸紧紧地埋到他的胸口,不敢露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