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傅棠梨随口“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此人不是问我有何图谋吗?我琢磨着,那便如他所言,使些手段出来,哄他入彀,叫他为我低头折腰,到时候,我要将当日的羞辱百般还他,叫他这浊物无地自容。”
  黛螺吓得一抖,手里的佩环都掉了:“娘子,这话可不兴说。”
  她飞快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此时只有她和胭脂二人近身服侍,她急忙道,“娘子已经许了太子,怎可和旁的男子有什么瓜葛,再说,那是一个出家人……唉,那等山野之民,身份微末,哪里值得娘子为他费心,万万使不得。”
  “急什么。”傅棠梨“噗嗤”笑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抬手理了理发鬓,“不过寻个乐子,打发时间罢了,我也不当回事,若能成,解我心头之恨,若不成,也就罢了,那道人容貌生得极好,得空了过去逗逗他,旁的不说,至少叫人赏心悦目,不吃亏。”
  傅棠梨心意既定,黛螺也劝说不得,只好自己嘀咕着,又将那道人埋汰了一通。
  随后主仆三人出门,依旧去了云麓观。
  傅棠梨烧了三宝香,做足礼数,又拿了些碎银敬奉香火。
  青虚子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挤了挤眼睛,用拂尘指了指左边的侧殿。
  这位主持师父是个老好人,和蔼可亲,看过去总是笑眯眯的,也不知他如何教出玄衍那种又冷又硬的徒弟。
  傅棠梨对青虚子的提示心领神会,命黛螺胭脂去大殿上添香,她这厢施施然走了过去。
  玄衍在昨日的书案前抄写经文,沉默而冷淡,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一眼,大抵是对她的唐突已经麻木了,不愿多言。
  笔锋划过宣纸,偶尔有一点沙沙的声响,如同窗外的雪落下。
  傅棠梨也和昨日一般,坐在案边看着他。
  天光从旧纱窗中照进来,透明得近乎苍白。他的面容笼在半明半暗中,垂了眉眼,抿着嘴唇,轮廓宛如工笔勾勒,有水墨风韵。
  案上点着一炉香,烟气似有还无,譬如流光浮影,须臾即散。
  傅棠梨轻轻揭开炉盖,执起银箸,剔去孔隙间的残灰,那香气转瞬又沉郁了起来。
  “今天的信灵香味道却清,我看比昨天的九和香好些。”她的声音轻柔而婉转,合着烟絮一起散在笔墨松香间,“太清玉册曰,焚信灵以达天帝灵所,时值隆冬,此间似少一味甘松,若添之,九重天上亦增暖意,更妙。”
  玄衍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总算他的目光平和,并无不悦之意,淡淡地道:“甘松味辛,我不喜,故令弗添。”
  傅棠梨顺手将银箸在香炉边沿轻
  轻磕了一下,垂眸浅笑:“道长若不喜甘松,不妨一试龙脑与白梅同煎,有霜雪滋味……”
  正说话着,她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暗道不妙,她试图抬手,但一手提着炉盖、一手持着银箸,却来不及掩口,已经剧烈地咳了起来。
  莲花小炉的盖子还敞着,里面的香屑被她呼出的气息带着,扑散开来,灰蒙蒙洒了一片。
  玄衍的笔停住了。
  香屑混合着灰烬,扑上他的脸,额头上一块、鼻尖上一点、发鬓上还有零星印子,他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傅棠梨,慢慢地掏出帕子擦脸。
  那种可怕的目光,看得傅棠梨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一下真真措手不及,她急急丢开手中物件,用袖子捂着嘴,起身后退,断断续续地挤出话来:“失礼了……我、我……”
  这才说了几个字,她又是一阵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玄衍面色森冷,一言不发,倏然立起,脱下了外袍。
  呃……他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棠梨的眼睛瞪圆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玄衍大步上前,一扬手,他的外袍兜头罩来,将傅棠梨包了个严严实实,连脑袋都盖住了。
  凛冬时节,白梅花落下,乌木浸透了积雪,苦而冰冷,那是他的味道,宛如幽静的山林中,祭神者焚起的信灵香,只应闻于神明。
  这种味道瞬间包围了傅棠梨,沾染她的脸颊、她的耳鬓,仿佛簌簌的雪,顷刻就融化了,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一直咳。
  她的肩膀被玄衍抓了起来,他身量高大,力气又是那么惊人,把她提起来,就像揪住一只兔子,直接揪到了门外去,然后一松手,“噗嗤”,扔掉。
  傅棠梨的头被袍子蒙住,什么也看不见,差点没跌倒,她迷迷糊糊地转了两个圈子,头更晕了。
  她听见了玄衍的声音,严厉的,带着被压抑的怒意。
  “玄安、玄度。”
  立即有人恭敬地应声,很快跑了过来:“师兄有何吩咐?”
  “叫人过来,把这边的房间里外上下冲洗一番,用降真香熏几天,以正清气。”
  傅棠梨手忙脚乱地扯了半天,好不容易从那件袍子中把脑袋探出来一点,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分清东西南北。
  玄衍说完上面那番话,把手指向傅棠梨:“至于这个……”
  这个如何?傅棠梨生气地瞪他,但她自己却不知道,她方才一阵咳嗽,眼泪都挤出来了,眼角微红,眸中一汪春水盈盈,睫毛上还缀着露珠,此刻看过去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玄衍的话顿了一下。
  第8章 谈和,休战
  傅棠梨又觉得胸闷,一时挣脱不开,只能抱着那件男人的道袍,捂住嘴和鼻子,蹙着眉头,咳了两下。
  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实在过于宽大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这会儿露出一点小脑袋,头发有些乱,毛茸茸的,看过去让她平添了几分懵懂的稚气。
  玄衍本来恨不得命人把这女郎也拎下去用水冲一冲、洗一洗,不知怎的,临到末了,忍了又忍,最后略一摆手,简单地说了一句:“回去。”
  他这么说完,眉头皱了一下,立即走了,不再多看她一眼。
  黛螺胭脂听得动静,从大殿出来,看见自家娘子这般情状,皆是大惊,急急上前扶住她。
  傅棠梨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起风了,零星一两点雪,那种带着苦味的香气和着冬日的雪,落在她的发鬓间,是属于玄衍的味道。
  唐突至此,何其无礼!傅棠梨心中的恼恨又添了一重。
  但是,天有些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的袍子。玄衍是那么冰冷的一个人,但他的体温大抵是炙热的,此刻,衣袍余温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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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回去之后,傅棠梨免不了吃了黛螺一顿埋怨,从傅府跟着过来的管事孙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了,把二娘子数落了一通,众人联手,把傅棠梨拘在家中休养了几天。
  这期间,尽职的孙嬷嬷还往府里送了一封信,提及二娘子在山间道观拜神,为先人祈福,受了风寒,有些咳症。
  傅府贺隔天回信,祖父傅方旭寥寥数语,称赞傅棠梨孝心可嘉,至于父亲傅之贺则长长地写了一通,大意是傅芍药在祠堂十分受苦,催促傅棠梨尽早回府,好向傅方旭求情放人。
  傅棠梨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未见有人问及她病况如何,虽然她这也不算病就是了,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把那几页纸随手扔了。
  后头几天,雪停了,日光出来,天气稍微有些回温,傅棠梨的咳嗽也差不多止住了,又去了一趟云麓观。
  白梅经雪,开得更盛,似乎要越墙而来。小道士拿着扫帚,将山门和石阶扫得干干净净,冬日并无落叶,只有零星残雪未化,一派洁净世界。
  傅棠梨才进了山门,就听见一声清亮的鹤鸣声传来,她循声望去,却见玄衍立在远处高台上。
  他抱着琴,或许是刚从梅花林中归来,身在高处临风,衣袂飘然若仙,两只白鹤一左一右绕着他飞舞,鹤鸣声声。
  傅棠梨四周打量了一下,见玄安站在高台下,便招了招手。
  玄安跑了过来,面色有些古怪:“女善信又来了?”
  傅棠梨从胭脂手中拿过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捧给玄安:“这是玄衍道长的衣裳,还给他。”
  玄安接过,有些犹豫:“这……”
  傅棠梨神色自若,笑了笑,指了指那道袍:“这衣裳已经洗得干净了,用银丝炭烤火烘干,再用莲蕊衣香熏了三回,或许玄衍道长依旧嫌弃,大抵是要扔弃的,但于我而言,此为应尽礼仪,理当归还,还请玄安道长代为转交。”
  玄安欠身回礼,捧着衣袍上了高台处,和玄衍说了两句什么。
  玄衍似乎朝这边望了一眼,目光清冷,不带丝毫情绪,而后转身离去。
  白鹤引颈长鸣两声,随之振翅飞去。
  傅棠梨也不在意,转身去了天尊殿进香。
  云麓观依旧香火寂寥,除了傅棠梨,再无外人来。今日青虚子不在,值殿的道士换成了玄度。
  傅棠梨进香毕,顺口问了一句:“不知青虚子师父今日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