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虚子瞧不出什么虚实,只能认定这位女郎眼神不好,误把修罗当神仙。他咳了两声,委婉地道:“玄衍乃是老道的徒弟,若论修行,不如老道甚远,女善信何必舍近求远。”
  傅棠梨听后,摇了摇头,遗憾地道:“原来玄衍道长不得闲,那便罢了,我改日再来。”
  眼见得傅棠梨作势欲行,青虚子急了,果断地道:“他闲,十分闲,女善信稍候,老道这就叫他出来。”
  老道士火急火燎地到后堂去了。
  黛螺是个实诚人,有些心疼,悄悄地道:“十两银子,十两,不值得。”
  胭脂忠心耿耿地为娘子辩解:“你眼界忒小,旁的不说,渭州那座银矿一半的收益,都是娘子的,名副其实的银山在那,区区十两算什么。”
  傅棠梨嘴角翘了翘,轻描淡写地道:“不错,有钱,怕甚?”
  黛螺“啧啧”了两声,就不说什么了。
  傅棠梨气定神闲地等着,过了许久,才见玄衍出来,名为住持师父的青虚子反而跟在他的身后,还弓着腰,不断作揖。
  玄衍的脸色一直都是那么冷,看不出来他的情绪,他走到近前,看清是傅棠梨,居然还笑了一下:“又是你。”
  笑起来更冷了,叫人打了个哆嗦。
  黛螺和胭脂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娘子说得对,这位玄衍道长实在不好相与。
  唯有傅棠梨神色自若,略一颔首,矜持又娴静:“固有所请,有劳道长。”
  玄衍淡淡地瞥了青虚子一眼,没有说话,挑了挑眉毛。
  青虚子知道这个徒弟的底细,吓得额头上冒出了大汗,好在他向来是个不怕死的,当下冒着玄衍那利剑一般的目光,强行点了头,还要语重心长地对他教诲一番。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一半在修行,一半在红尘,玄衍啊,当初为师听了你的话,搬到这世外山野之地,固然清静无尘,然则不能济世度人,终究不得吾辈道家真义,如今,难得有善信来此,需你祈福解厄,此乃祖师降下的机缘,断不可推辞。”
  玄衍懒得开口,只是冷冷地盯着青虚子。
  青虚子的声音越来越小:“玄衍,我是你师父,所谓天地君亲师,我既为尊长,你当从我所命,听话,去,抄写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九遍,不得有误。”
  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话才说完,人已经到了殿门口,一溜烟就跑了,头也不敢回。
  玄衍面无表情,转过来看着傅棠梨,试图用目光将她逼退。
  此人高傲清绝,如雪山之松,拒人于千里之外,瞧过去……更叫人牙痒了。
  傅棠梨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温和地道:“道长当下可动笔墨否?”
  两人对视半晌,傅棠梨岿然不动。
  玄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下,沉声道:“随我来。”
  天尊宝殿两边配有侧殿,为道士修行功课之所。玄衍步入其中,径直坐下,此间笔墨纸砚齐备,他提起袖子,开始研墨。
  黛螺和胭脂守候在殿门外,傅棠梨跟进偏殿,寻了一方禅凳坐下,离玄衍不远也不近,就那么悠闲地看着他。
  玄衍研了墨,并不抄经,先取了一方朱砂和几张符纸出来,提笔在上面如行云流水般涂抹了几笔。
  而后,
  他抬头,冷漠吐出一个字:“手。”
  傅棠梨斟酌了一下,提着袖子,试探地伸出一只手去,且看他做甚。
  “啪”的一下,玄衍把一张符箓贴到了她的手心。
  “太清涤尘符,拿着,保持净洁。”
  傅棠梨一瞬间几乎要掀桌。
  不、不、不,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遍,好不容易把气息按捺下来,将那符箓折起,纳入袖中,慢慢地点了点头:“是,谨遵道长教诲。”
  年轻的女郎此时容服素净,言止温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高髻,露出一截生嫩的颈项,因她仪态优美婀娜,望之若白鸿。
  玄衍瞥了一眼,觉得今日勉强可以忍她,他略一颔首:“汝何人?何所祈?说。”
  “小女子傅姓。”傅棠梨敛了眉目,稍一沉吟,轻声道:“小字梨花,原居渭州襄武,此来为先外祖母方氏讳淑慎及先母韩氏讳令雅祈福,愿两位先人早脱迷途,超出三界,善见福报。”
  玄衍不再言语,他换了一只笔,先誊写了善信之名及祷祝之由,而后开始抄经。他的笔锋勾折铿锵,与他那清高雅致的气息截然不同,充满了铁马金戈的锐气,苍劲有力,直透纸背。
  侧殿里点着九和香,此为天人玉女捣罗之香,味沉而丰腴,这种气息慢慢地散在笔墨之间,让周遭的事物跟着一起柔软了起来。
  傅棠梨的手指头在案几上轻轻地敲了敲,如同一只小虫子,“叩叩”两声。
  玄衍恍若未闻,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傅棠梨用袖子掩住口,轻轻地咳了一下,柔声问他:“敢问道长,这经文中‘我本太无中’是何意思?”
  “救苦天尊原本由元炁所化生,常人不可窥之。”玄衍目不斜视,勉强应了一句。
  傅棠梨存心不让他清静,又道:“此处‘是名三宝君’何指?”
  “三宝者,天宝、灵宝、神宝,为三洞尊神,谓之洞真、洞玄、洞神。”玄衍的脸色不妙了。
  奇怪,他生气的模样,好像格外顺眼一些。
  傅棠梨笑吟吟的:“那‘天上三十六,地下三十六’又各自是什么呢?”
  玄衍沉着脸,又取了一张符纸,提笔刷刷几划,而后,伸手一按。
  “嗯?”傅棠梨靠得太近了,躲闪不及,那张符纸沾着朱砂,就那么正正地沾在了她的脑门上。
  “甘露清静符,拿着,肃静。”
  傅棠梨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又吸气,再睁眼时,目光一派清亮,不气也不恼,脸上的笑容还多了几分狡黠,她把脑门上的符箓抓下来,在手里晃了晃:“道长,为了请您抄经祈福,我花了十两银子香火钱,您好歹对我耐心点儿。”
  玄衍的笔尖顿住了,他霍然抬眼,目光如剑。
  第7章 道长脱衣,打包,把人扔出……
  “十两银子。”傅棠梨一脸无辜之色,重复了一遍。
  玄衍面无表情,慢慢地放下了笔,他眼眸的颜色宛如琥珀,本来有点儿浅,但如今却变得极深,似夜色沉沉,危机四伏。
  大抵这位玄衍道长自认身价不低,十两银子很不入他的法眼。
  傅棠梨在心底“啧啧”了两声,慢悠悠地道:“若不然,道长您多用心些,我再加一二两也是使得的。”
  玄衍目光注定傅棠梨,一字一顿地道,“青虚子那厮,居然诓我,你乃师伯引荐而来,情面不可却,原来却是为了十两银子,你也真敢,十两银子竟叫我抄写太上救苦经四十九遍,何人借你这包天之胆?”
  这位道长不知修的是什么法门,虽然神情沉稳不动,但盛怒之下,威压如山岳,迫面而来。
  好在傅棠梨前面历经了几次,如今已经很能扛得住了,她面不改色,声音冷静又温和:“唐突道长,诚我之过,道长息怒,我这就走。”
  言罢,她款款起身,叉手为礼,而后退出,举止风雅,绰约若仙人,临到门边,却回眸一望,眼波盈盈,似春光秋月集于其中,明媚而清澈。
  她走后,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九和香的味道渐渐浓郁,莲花小炉中的烟气升起,如同纱絮,纠缠成团。
  玄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气息,看着面前抄到一半的经文,沉默良久,鬼使神差一般,又提起笔来。
  笔尖尚未落到纸上,门口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道长……”
  玄衍抬眼望去。
  傅棠梨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站在门口,双手笼于袖中,门扉半掩半遮面,遮不住她眉眼弯弯:“主持师父已经允了我,太上救苦经,七七四十几遍,一遍都少不得,今日抄不完也无妨,慢慢抄,够抄好几日的,我往后日日都来,劳您费心了。”
  玄衍笔锋一顿,如金戈突起,生生勾破了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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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傅棠梨捂着嘴,咳了两声。
  黛螺紧张不已,抱怨道:“都怪胭脂那丫头不尽心,跟着娘子出去两次,都叫娘子跌到雪地里去了,看看,这可不是就受了寒气。”
  胭脂讪讪的:“娘子今儿就在家里好好歇着,炭盆子烧得暖暖的,捂一捂,可别再出去吹风了。”
  傅棠梨却不肯依:“玄衍道长的经文还未抄完呢,我今日要去云麓观中探视一番,无妨,看着他既生气、又不能发火的模样,真真叫人神清气爽,什么毛病都消了。”
  黛螺一边给傅棠梨添衣,一边困惑地问道:“我却不懂,娘子打的什么主意,那等恶道人,合该离远些才是,怎么还往他面前去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