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稍许,他又想起什么,顿时汗毛倒竖:“你想干什么!你这仙法从哪偷学的!”
  明珩迷惑地歪歪头,半晌才明白虚有口里的仙法指的是什么,霎时笑了。
  她眼底一丝光华闪过:“偷学?你姑奶奶我正经三清真人门下弟子,何来偷学一说?”
  语罢抬手又是一戳,虚有顿时半边身子发麻。
  “我错了!师姑祖奶奶!是孙儿有眼不识泰山!求求您收了神通吧!”
  师姑祖奶奶?
  明珩解开虚有的穴道,上下打量了眼眼前这胖乎乎的和尚,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未成想竟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她收起菜刀,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虚有挣扎着爬起身,这才看见明珩手上惨白的菜刀,顿时吓得跌坐回去。
  明珩瞥他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虚有坐到桌边来。
  可和尚使劲摇着头,就是不肯靠近她。
  明珩也不勉强,开口道:“何文才让你做法事,有没有嘱咐你做什么别的事?”
  虚有哆嗦着从枕下取出一小片纸包:“他让我加到符灰水里,让你喝下。”
  明珩接过纸包:“是毒?”
  “不!不!”虚有连忙否认:“没毒的,何大人当着我的面试过,就是会让人兴奋一点,然后看见些奇怪的小人就像是中邪一样,没有危害的。”
  明珩握着纸包的手骤然缩紧,她神情严肃起来。
  室内一时沉默,明珩打开手里纸包,食指沾上一点白粉,没入茶杯中。
  烛光燃起,杯中一抹嫣红消散开来。
  明珩看向虚有,眼底寒凉如九冬冰窟:“这个东西,何文才有多少?”
  虚有被明珩的眼神吓到,瑟缩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看他从箱子里捞出来的。”
  见明珩许久不说话,虚有心里打起鼓来。
  “我明日便去回绝何大人,离开这里!绝不给师姑祖奶奶您惹麻烦。”
  “不必。”明珩起身,收起纸包,“你的法事正常做,他要你下的药换成面粉就好。”
  窗外夜色深沉,明珩的心沉入谷底。
  看来这景阳县的水,比她想的深。
  晋文平一案,只怕也是跟此物有关。
  *
  翌日午后。
  景阳县郊外,明珩站在一处木台上,周遭扬起四面彩旗,县民们围着木台交头接耳。
  不远处,虚有手里捧着根小小木剑,闭着眼,心里不断默念“师祖保佑”。
  “大师!”何文才招呼虚有:“什么时候开始啊。”
  这一刻终究还是到了,虚有绝望地睁开双眼,偷偷瞟一眼台子上那个阴恻恻的身影,叹息一声:“来了来了。”
  虚有脚步沉重地登上木台,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钵,深吸一口气,开启法事。
  他先燃起一张黄符,置于白瓷碗中。
  身后明珩挑眉,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和尚做法也燃符纸、喝符灰水么?
  可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她饮下符水,将台下何文才兴奋的神情收入眼底。
  一边的虚有则忽然敲起铜钵,开始念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和尚围绕明珩转圈敲钵,口中念念有词,却始终不敢和明珩对视。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明珩垂着的眼眸忽地抬起,心里浮上疑问。
  这不是《清静经》?
  为什么和尚做法事要念道教经文?
  虚有语速飞快,只想尽早结束这场法事。
  木台上的氛围诡异得可怕,台下人皆是眼神迷离,不知所云。
  除了何文才,他眼里闪烁着信仰的光辉。
  “……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最后一遍念完,虚有松了口气,台下县民们也都从神游中清醒过来。
  只有何文才异常兴奋,赞叹道:“余此一生,能亲眼目睹虚有大师做法事,实为幸也!”
  而台上,虚有瞧了眼铜钵里的水,又瞧了眼明珩,许久没有下一步,心里煎熬不已,面上纠结万分。
  明珩看着他的动作,没看出他想干什么。
  现在她也摸不定这法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了。
  现在虚有就算掏把剑出来跳大神。
  也不足为奇。
  没提前核对下法事流程,是她失策。
  “哗!”
  半钵的水蓦然泼在明珩脸上。
  她躲之不及,面上一凉,闭眼后又当头挨了一棒。
  头顶隐隐作痛,耳边嗡鸣不断,明珩捂着脑袋。
  睁眼,便看见虚有拿着把一掌长的小木剑。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明珩心头。
  “……”
  木剑顶在明珩眉心,虚有不敢抬眼看面前森冷的目光,心里怕得要命,可还是颤抖着手握住木剑,在明珩眉心使劲戳了起来。
  师祖说过,法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如果出了差错,他要倒霉一辈子的!
  将明珩眉心扎得通红后,虚有挥动袖摆,张开步子,围着木台舞动。
  “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明珩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
  这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设计的法事!
  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连半大的孩童都聚精会神地盯着虚有的动作。
  胖子灵活的身躯在木台上跳跃着,小小的木剑在他手上挥舞,嘴里唱着些晦涩的调子。
  不像做法事,倒更像唱大戏的。
  两圈过后,虚有舞回明珩身边,单脚点地,一个跳跃转身,再次将木剑指向明珩的眉心:“退!”
  明珩站着不动,凝视虚有,眼里没有一丝感情。
  虚有深吸口气,硬着头皮再次喝道:
  “退!”
  “退!”
  木剑一再戳中眉心,明珩终于收到了和尚的暗示。
  台下村民都睁大了眼,见明珩像是真的被驱魂了一样,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捂着头蹲下身来。
  虚有一拧手腕,将木剑收回袖口。
  长达一炷香的煎熬终于结束。
  何文才目不转瞬地盯着台上,静静等待药性发挥作用。
  可事与愿违,明珩既没有突发心疾,死在台上,也没有药性发作,神色癫狂。
  她站起身来,开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陈伯……您的腿可好些了?”
  台下人顿时哗然,何文才僵在原地。
  他连连摇头,心里连连否定:不可能……这不可能……
  县民们惊恐万分,顿时四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真的鬼上身?”
  “别慌别慌,虚有大师还在这呢!”
  虚有抱着铜钵,冷汗跟着往下掉,心道:不愧是师姑奶奶,就是神通广大。
  明珩唇角微
  弯,昔年女扮男装,帮周桓四处笼络人心时,她学过腹语。
  周桓薄情寡义不值得她一片真心,可学到身上的就是真本事,阴阳差错下,也是帮了大忙。
  人群嘈杂,一边的杵拐老人却红了眼眶,几个踉跄上前:“大人……晋大人是你吗?”
  县民们都沉默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台上的明珩。
  明珩继续道:“当初说要替您筹药钱,未想却出了变故……”
  话没说完,明珩转头,幽幽盯向何文才。
  “文才啊……你害的我好苦……”
  何文才顿时大惊失色,他指着明珩,歇斯底里:“你到底是谁!”
  男子的声线虚无缥缈:“十五年啊……你我共事十五年……我待你如亲弟一般,当年那碗肉粥你不记得了吗……你为何如此害我……”
  何文才已经彻底崩溃,他跪倒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当年何文才初到齐州,水土不服,连连高烧数日,就连州里的大夫都说是没救了,是当时的晋文平贴身照料,才慢慢好转。
  十五年过去,此事只有他和晋文平知道,难道晋文平真的是冤魂不宁?
  何文才想起昨日明珩站在衙门里背律法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难道是晋文平回来了?
  恐惧战胜理智,他扑到明珩脚边,颤抖着抓住她的衣摆:“晋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成心要害你的……是他们逼我的……”
  明珩睨着脚边吓破胆的男人,只怕他永远也理解不了,这世上会有人三十年如一日地记录自己的言行举止。
  老实说,当明珩从晋文平书房里翻出那一箱子行述录时,心里是震撼的。
  从刚开始习字,到入狱前写给晋岚的绝笔信。
  三十年来,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陈列其上。
  景阳县的每一桩案件,每一户人家,都被这位知县留在笔下,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