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理寺少卿沈谙怎么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闻言,他当即折扇往手里一拍:
  “嘿你这人,你行你审!”
  杨指挥使忙一上午,先是有人闯鸣凤暗牢毒杀证人未遂,又追了那死士一百里,还遇上……遇上一冤家。整三个时辰,一口水没喝,嗓子都快烧干了。
  杨大人正要倒茶,一拎起茶壶却空空荡荡,他压了半天的火顿时上涌,一把将那茶壶重重搁在案上。
  可怜暗牢里的桌案,本就是废木板回收做的次品,被杨大人这一砸,更是摇摇晃晃,在碎与不碎的边缘打转,行将就木地“嘎吱嘎吱”着。
  沈谙“哦哟”了一声,“杨行嘉,你哪儿来的邪火?”
  “不知道。”杨谈烦躁皱了脸,起身往审讯室方向走,冷冷撂下一句,“我刑讯逼供去了。”
  酷吏做派!沈谙嘴角抽搐,抓来明珂:“他今天撞鬼了?一身邪气!”
  “倒不是。”明珂满脸衰样,“今天……大人见了白家娘子……”
  “哦……白二娘子又缠着要嫁给他了?”沈谙抱臂啧啧感叹,“行嘉脾气是一般,但对小娘子还是有礼貌的。白二娘子虽缠人了些,平日他也是好声好气的,怎么今日这么生气?”
  明珂呵呵干笑道:“不是白二娘子呢!”
  “啊?”沈谙呆住,“元娘子跟他也不熟啊。白适宗不就两个女儿,难不成还凭空多出一个……”
  一切戛然而止。沈谙蓦地瞪大了眼睛。
  明珂继续干笑。
  是呢,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哦。
  白适宗是只有两个女儿,但他家里还有一个借住的侄女。
  沈谙折扇卡在掌心,嘴唇翕张好几次,方瞪大眼睛失声道:
  “白雪亭?!”
  沈少卿顿时花容失色,一屁股跌坐下来:
  “活阎王!还不如撞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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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明朗穿过永巷,西海小池水面点点碎金,漾起璨然波光。
  薰风殿内,一道黄花梨雕凤插屏隔开内外两边,外间,内侍监隋广福斜靠朱红廊柱候着,精雕细刻的金龙盘在他头顶。他身躯肥胖,一条织金绣凤凰腰带松垮垮挂在胯间。
  隋广福正懒懒打个哈欠,一翻眼皮,却见纤丽的影子已从屏风里头转出来,那脚步轻盈灵动,说不出的利落韵味。
  他忙驱动一身肥肉迎上去,腰带上的凤凰猛猛抖三抖,掐嗓子笑道:“哎哟,雪亭姑娘真是长大了,这样标致漂亮,皇后殿下见了定然欢喜!”
  外间摆了一台丈宽的镜子。
  白雪亭抬眼看去,石榴红缠枝芙蓉花长裙,珍珠白小衫外罩织金半臂,肩搭素罗帔子。梳起双环髻,两鬓各一蝴蝶钗,垂下金丝流苏,端端一个丽人。
  隋广福站直了,十足威严架势,对伺候她梳妆的侍女道:
  “你们差事办得好,雪亭姑娘满意,皇后殿下就满意。去吧,自去领赏。”
  说罢又转向白雪亭,摊开手为她指路:
  “姑娘请。皇后在延嘉殿等您呢!”
  白雪亭脚步一顿,疑道:“不是先去神龙殿见过圣人吗?”
  隋广福哂笑,白面团似的脸上堆出皱褶:“姑娘离京三年,不晓得圣人眼下呀,已不常住神龙殿啦!”
  他引着白雪亭越过西海小池,轻声道:“旧年圣人嫌神龙殿雕栏画栋,太过铺张,便命少府将景福台改建成‘神龙寺’。眼下,圣人一年有七八个月都住在神龙寺里头!”
  白雪亭自然是听出他言下之意:神龙殿铺张,那大兴土木修建佛寺,便不铺张了吗?
  左右章和皇帝糊涂惯了,半辈子求佛问道,办出这事儿来,也没人觉得出格。
  白雪亭记得三年前她离开时,神龙殿里便长日烧佛陀香,白烟缭绕,熏人得很。
  隋广福又道:“圣人知道您回来,也可想见您了!无奈倒春寒时病了一场,现在还咳得厉害。所以呀,圣人就吩咐奴婢,就带您见见皇后殿下,别费事儿再往神龙寺跑一趟。”
  “原是如此。”白雪亭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说话间,延嘉殿近在眼前。
  郭皇后身边的碧梧出来迎她,亲亲热热地拉过她双手:“娘娘日盼夜盼,可算是盼到雪亭姑娘回来了!”
  延嘉殿地方阔大,殿宇错落。
  白雪亭沿着游廊往里走,两边开满了金红深紫的牡丹芍药,比天边云霞还鲜妍些。
  郭皇后在正殿等她。
  巨大格栅窗支起来,怒放的牡丹从窗缝里挤进来,花香与紫金香炉冒出的白烟凝到一起,盈得殿内一架凤栖梧桐屏风亦有香气。
  转过屏风,先是一张略略凌乱的书案映入眼帘。上头堆满了明黄奏疏,一边狼毫笔上,御用朱墨还没干。
  白雪亭移开眼神,只装作没看见。
  更深处,烟色罗帐后,一道华丽秾艳的绯红影子斜倚软榻,长长的蹙金凤凰披帛垂到地上,迤逦拖了几里,波光粼粼。
  一边儿一个青裙婢女,正给罗帐后的人捶腿。
  碧梧站定,笑嘻嘻道:“娘娘,您快看看谁来了!”
  那重叠罗帐“唰”地掀开,一只腻白的手微微颤抖,指甲上涂了鲜红蔻丹,以金丝挑出凤鸟纹样。
  白雪亭端正跪下,一把嗓子清凌凌:“臣琅嬛阁女史白雪亭,奉命离京编修古籍,而今三年之期已满,特来向皇后殿下复命。”
  郭皇后一双上挑的凤眼盈了水,定定看着她,斜飞入鬓的长眉心疼地蹙起,红唇翕张,忙道:
  “好姑娘,拘什么礼!快近前让舅母瞧瞧!”
  白雪亭依言起身,坐到榻边,纤瘦的肩膀被郭皇后一把揽住。
  皇后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嘴角止不住笑,眼里微蓄了泪:“好,好,出落得这样漂亮!”
  “那年你应制举,拿下‘博通古籍’科甲等,入了琅嬛阁,继承你父遗志,遍天下地去修佚失古籍,可晓得舅母有多担心?”
  郭皇后从腕上取下一只碧玉镯,放进白雪亭手心里:“女史那点儿俸禄够置办什么的?这个就当舅母奖赏你三年劳心劳力。琅嬛阁这么多重新编修的古史,一半都是你的功劳。”
  她一口一个“舅母”,着实是抬举白雪亭。
  一表三千里,江露华本就是圣人的表妹,传到白雪亭这代,与宗室的血缘早就淡薄。
  但江露华早年与郭询交好,是以,郭询总是爱屋及乌,对白雪亭比对正经公主都好。
  郭询牵着她的手道:“晚上留在延嘉殿,陪舅母用晚膳吧。”
  白雪亭摇了摇头,放轻声音道:“臣女……要去拜会一趟舒王府……”
  郭询见她两颊微微飞红,了然笑道:“原是与清岩有约。”
  白雪亭忙解释:“是要为舒王殿下送一册《建和词选》,早在回长安前,殿下就写信来,问臣女要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郭询见状又调侃:“送一册书而已,琅嬛阁只你一人了?旁人不能去?”
  白雪亭自知这借口拙劣,只得更低下头去。
  郭询摸摸她头发,感慨:“去吧。你也到年纪了。你和清岩关系好,舅母很放心。”
  第3章 我割了你的舌头。
  虽说白雪亭与舒王有约,郭询却也没急着放她走,拉着她絮絮说了好一会儿话。
  “方才你进来,隔着帐子,舅母竟认不出你。印象里啊,你还是个头矮矮的小女孩子,对太极宫里的规矩茫然不知。见了我与圣人,跪得歪歪扭扭,南珠笑你是山野丫头,被我凶了一顿。”
  广平公主傅润,张昭容所出,乳名南珠。
  郭询忆起当年,抬手描摹白雪亭精致眉目,温声道:“一转眼,都是桃李年华了。”
  白雪亭低声道:“雪亭生于乡野,蒙圣人与皇后不弃,接我来长安教养于膝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她出生时,白适安与江露华已退隐三年。
  那二位是潇洒性子,带着她浪迹天涯,好不痛快。
  白雪亭才满两岁,江露华就敢让她尝沾了烈酒的筷子,闹得她哭了大半夜。白适安哄女儿哄得一个头四个大。四岁,腿脚还没长全的年纪,江露华一把扔她上马,白雪亭又是吓得魂都断了,险些从马上摔个狗啃泥,回去发了三日高烧。
  她那盛名在外的爹娘,任她野生野长,纵容白雪亭长成娇蛮不驯的性子。
  然而时局变得太快,这头海角天涯,白雪亭还没骄横几年。那头,节度使王雁荣便重兵攻陷长安,宗室重臣仓皇逃至金陵。
  圣人举目无一可用良将,只得再将她爹娘召回去。
  这一去,却是生死两隔。
  直到多年后长安收复,白雪亭被帝后接入皇都,才去她爹娘灵位前磕了三个头。
  郭询细看她,放柔了语声:“好孩子,你这模样,真是和露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娘是传奇人物。”白雪亭道,“我……不过有幸承了三分皮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