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就很好。”郭询凤目低垂,语调平添三分感伤,“你这样纤弱的女孩儿,实在学不得露华那般路数。舅母最后悔的,就是当年要你学本事,放你去了西京……”
  白雪亭听得“西京”,仿佛被针扎了似的,浑身一震。
  郭询忙止住话头,安抚着她:“好了,不说这个。”
  “你不是与清岩要好吗?”她借舒王转移话题,含笑道,“待圣人病好些,我去同他提。清岩长年病着,身边也是寂寞,你们若能结成一对,实在是谁都满意的好事。”
  白雪亭渐渐停止细微的颤抖,垂目安静应道:“有劳皇后为我操心这些……”
  她午时到延嘉殿,离开时已近傍晚。天际飘来紫红云霞,隋广福伴着她走到永巷,谄媚笑道:
  “奴婢听着皇后意思,是要让姑娘做舒王妃呢!”
  白雪亭没正面回答,只模糊道,“皇后疼我。”
  “可不是!”隋广福笑呵呵,“当年郭家十二郎跟姑娘闹龃龉,皇后放着子侄不管,也得站在姑娘这边儿!连三年前您刺伤杨家那位少爷,皇后也为您顶在前头,生生拼了与杨夫人的手帕交情分不要……”
  白雪亭驻足月华门前,神色已寸寸沉了下去,打断他道:“中贵人就送到此处吧。”
  “哎哟!”隋*广福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奴婢一时嘴快,说错话了,姑娘别见怪!”
  他是郭皇后跟前得力的人。如今奏疏与御用朱墨都搬到了延嘉殿,郭皇后的人就算当面甩她一巴掌,白雪亭也得乖顺受着。
  何况一两句碎嘴。
  天色不早了,白雪亭今日先在城郊遇见那冤家,又来延嘉殿和郭皇后热络了好一会儿,早就倦了。因而她也没往舒王府去,马车一路出了承天门,左拐进了光德坊地界。
  隋广福在月华门与白雪亭道别后,不出小半个时辰,又回到延嘉殿。
  内室早早点了灯,案上的奏疏收拾整齐,由婢女跪下捧在手心里,供郭皇后一本本看过去。
  郭询看见了他,半眯着眼,杏子红大袖衫松垮披在身上:“都说送佛送到西,舒王府可不近,你怎的这会儿就回来了?”
  “奴婢跟至承天门,看见雪亭姑娘的车驾没往舒王府那儿走,特地回来跟娘娘知会一声。”
  隋广福腰弯得很低,只能盯着郭询绣金鞋履上的珍珠,道,“姑娘似是回了光德坊白府。”
  郭询将奏章一合,婢女立刻上前接过。
  皇后娘娘丹红指甲轻挠额间,勾唇笑问:“碧梧,小娘子与情郎分手三年,回来了却不急着见他,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碧梧上前为郭询按摩太阳穴,掩唇笑道:“自然是情分不深,否则哪能忍得?年轻人爱起来没轻重,便是前头刀山火海拦着,也要讨个怀抱的。”
  她力道合适,郭询被按得舒服,渐闭了眼,懒洋洋道:“傻孩子,光晓得拿清岩来敷衍我。”
  隋广福凑过去给郭询按着小腿:“雪亭姑娘既不是一心向娘娘,什么事儿都瞒了娘娘一半,您又何必这样宠她?”
  郭询笑笑,舒展了身子靠在榻上:“宠她怎么了?我的女儿没活成。就当是我给露华三分薄面,替她好好将她女儿养大。”
  她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了一声,叹口气道:
  “不成气候的丫头片子,心里装没装人我还不晓得吗?”
  隋广福瞟她一眼,思及早晨传来的消息,又小心翼翼道:
  “娘娘,鸣凤司杀了咱们派去的死士这事儿……”
  郭询蛾眉一蹙:“和我兄长侄儿说去,若什么摊子都要我来收拾,要他们在朝堂上何用?一群蠢出生天的废物,杨行嘉才几岁?牙都没长齐的毛孩儿一个。这都搞不定,让他们趁早回家种田吧。”
  “是,是,奴婢多嘴了。”隋广福忙扇自己一巴掌,灰溜溜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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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悠悠驶进光德坊。
  白适宗不过御史台一主簿,当年沾兄长冒死护送舒王的光,才得了圣人特许,恩赐他一个闲职,七品下而已。因此,光德坊白家宅院不大,也聘不起几个婢子。
  白雪亭开了门,才进中庭,就闻得女郎娇娇俏俏的声音:
  “鸣凤司衙门怎么管得这样严!我不过是看安国寺的粉茶花开得好,想给杨家郎君送去一枝,结果竟三个人拦着我!说什么‘鸣凤重地,闲人不得擅入’。那……那以前杨郎君在秘书省时,他还能出来见见我呢!”
  “阿霜,你也是大姑娘了。你感念杨家郎君当年救命之恩,这没错,但也不能总缠着人家。尤其如今鸣凤司列在三法司之上,那是国朝刑狱命脉,不将你赶出去就不错了,你还盼着人家将你迎进去,杨郎君好声好气地供着你?”
  “我……我也没有很过分吧!杨郎君脾气这样好,每回都送我到昭训门,还特地让他家侍从送我回府。我缠了他这么久,他若对我无意,何需举止这样温柔?”
  白雪亭并指为掌,一把推开宅院小门,“砰”的一声,里头的人吓了一跳,双双回头看过来。
  堂姊白文霏惊喜道:“雪亭?不是说要先去拜见过圣人与皇后吗?这就回来了?”
  一边儿文霜却翻个白眼,见她衣饰精致,语调也冒了酸水儿:
  “怎么?皇后娘娘不留宿你?又到我们家来讨屋子住?白雪亭,你脸皮可真不薄!”
  文霏拽了她一把:“越长大越不像样了!”
  文霜一跺脚,委屈死了:“阿姐,我才是你亲妹子!她一个事儿精,回一次长安惹一次祸,连……连杨家郎君她都下死手,她能是什么好人哪!”
  白雪亭与文霏见了礼,又淡淡扫了一眼文霜。文霜生怕自己弱了气势,忙站直身子,扬着下巴:
  “怎么?我还说错了?白雪亭,你就是个祸患!当年连累我阿爹为圣人不喜,几年都没升官,现在回来又是做什么?还想给你那个逆贼老师翻案吗?”
  文霏大惊失色:“白文霜!你胡说什么呢!”
  白雪亭目光刹那冷了下来:“你要是知道分寸,现在就该闭嘴。”
  文霜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悚然,嘴上却半步不肯让,张牙舞爪道:
  “你就嘴硬吧。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天下人都认了他有罪,独你不认,难不成还是天下人有错?何况当年是杨郎君大义灭亲,同样是关门弟子,怎么杨郎君识得真相,你不识?”
  啪!
  白雪亭劈手就是一掌,速度力度都用了十分。
  文霜话音都未落,一张俏丽的脸倏地肿起来,她失声怒道:
  “白雪亭!你个疯女人!”
  文霏也被吓了一跳,忙去扶妹妹,对着白雪亭的声气也冷了:
  “雪亭,哪怕文霜再不知轻重,你也不能这样打她。说到底,文霜……文霜也没说错什么。”
  白雪亭无意解释,只冷着脸上前半步。
  文霜被她骇退,支支吾吾道:“你……你还想干什么!”
  “没什么,提醒你一声而已。”
  她凉凉道,“白文霜,我脾气比从前更差。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今天就是把你打个半死,放到皇后跟前,你猜她保你还是保我?”
  文霏知道她敢说就敢干,急道:“雪亭,你不要偏执太过了。皇后娘娘也不能保你一辈子啊!何况……何况如今你还借住在我们家,你要是闹出什么事,全家都要遭殃的!”
  借住。文霏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白雪亭扬了声音:“叔父官位如何来的,你们家又怎么在光德坊置的宅子,我本无意追究这些。但是文霏阿姐,文霜堂妹,讨了好处还要反咬一口,处处拣着我不爱听的话说,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文霜犹要驳她,却被文霏拦住:
  “……罢了,我们家是欠伯父伯母没错。雪亭,阿姐代文霜给你道个歉,咱们把这页揭过去。总之咱们三个都到了嫁龄,往后各自出门子,谁也碍不着谁什么,就当把最后这段日子和和气气过下去。”
  白雪亭一向给文霏面子,三年前她承天门长跪,冒着触怒圣人的风险要给恩师下葬。谁都不敢把这块烫手山芋领回去,是文霏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领了她回去,衣不解带照顾她半个月,这份情她记在心里。于是爽快颔首:
  “好,阿姐都这么说了,我当然答应。只是……”
  她逼视满脸不甘的文霜:“你再敢在我面前说半句杨行嘉的好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第4章 当年那一剑怎么没给他捅死?
  白雪亭的屋子在西北角,不见光,一年四季都是阴冷的。隔着一堵墙就是别人家的宅子,人家晾的衣裳常常伸进她的墙头。
  许多年不回来,此处箱笼堆叠到一起,占满了大半个房间。
  但大体都还干净,无甚杂尘,看得出提前洒扫过。
  白雪亭随意挑了张木凳坐下,一个鹅蛋脸的女孩走进来,一福身道:“小娘子好,我是晴与,主君三年前买的婢子,今年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