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隐约觉得这路数熟悉,却说不上来。
  霎那间,桃影摇红。明珂一招劈向她腰间,女郎旋身躲过,如游鱼一尾,穿过满树落英。
  细剑破风,直刺向杨谈面门。绯色桃瓣飘落剑身,瞬间被割成两半。
  明珂再要去追,已是来不及。
  他苦着脸高声道:“小娘子收手吧!这是我们指挥使大人!四品大员!你伤了他是要进大牢的!”
  直到寒光距他咽喉三寸,杨谈方提刀出招。寒月刀刀身很宽,盛来一捧落花。
  杨谈翻手,劲力点到为止,荡开细剑的同时,花瓣尽数自女郎头顶飘落。
  深浅不一的红,便这样笼住了一团清瘦的雾。
  那女郎剑势一滞,显然是被纷扬桃花迷了视线。
  他低眉,刀刃擦过她腰间垂落的大红丝带。
  夺目的正红被寒月刀拦腰斩断,剩下兔子尾巴似的一截,可怜巴巴地耷拉下来。
  杨谈掌心向上,一俯身,翩然接过断裂的半截红丝带。
  恰是此时,香风拂起遮面薄纱,樱桃红的薄唇直直扑入杨谈眼帘。
  熟悉的唇线紧抿着,线条柔润流畅,恰到好处的浅红,衬得肌肤愈发冰雪般剔透。
  杨谈刀尖蓦然一顿。
  女郎自知不敌他,坦然立在原地。
  但提刀赶来的明珂却一时收力不及,长刀直向女郎头顶劈来。
  他瞪大了眼睛,方才还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怎么一下子就停了!
  啥意思?到底啥意思?
  能给卑职个明示吗!
  然鸣凤司到底不能无辜伤人性命,明珂只得咬牙止住刀势,堪堪停留在女郎头顶三寸。
  刀风未止,那帷帽“呲啦”一声,从中间横断开来。
  白纱落地,女郎面目终见天日。
  旁观一场大戏的鸣凤司卫士愣住,没想到有胆子刺杀指挥使的小娘子,竟生了一张格外秀丽的面孔。
  乌浓青丝用一根水红丝带松松挽起,肤色极白,眉似远山。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波斯猫似的眼睛,瞳孔明亮若琉璃。女郎刻意压眉看人,配着紧抿的唇,平白露出三分凶悍野气。
  明珂认出这张脸,刀“哐当”落地,险些腿软跪下。
  “白……白姑娘!”
  祖宗!要了命了!
  这女阎王怎么回长安了!
  偏就这么巧,让他惹了这位魔头!
  明珂眼前瞬间闪过无数场景——
  圣人暴起,皇后震怒,舒王拍案,太子妃气急……
  以及……
  他瞟了眼顶头上司,只见杨谈目光复杂。
  说恨吧差点儿,说思念吧看着又不像,千般情绪万种心念堆到了一起,那眼神便只有四字可以形容:
  他意难平。
  明珂两眼一抹黑,只觉得九族在向他挥手道别。
  白姑娘全然察觉不到他这点儿心思,收剑入鞘,只略略仰头,黛眉半挑,冷冷觑着杨谈,一把嗓子淬了冰:
  “鸣凤司?什么衙门?”
  “查案。”杨谈眼皮也不抬,以长刀撑地,姿态疏懒,似是懒得跟眼前女郎多说半句话。
  绛红圆领袍剪裁得宜,收成窄袖,颈肩处绣了凤鸟暗纹,配上墨色织金腰带,这身鸣凤卫官服着实衬得人神采飞扬。
  尤其杨谈,他模样身形都太好,长眉凛冽,星眸利落,宽肩窄腰,配一身浓烈朱红更是相得益彰。
  不少女郎见了,总要晃神一番的。
  只不包括眼前这位。
  白姑娘冷笑,双手将剑抱在胸前,“查案?查什么案?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倒从未听过你们鸣凤。”
  她犹嫌不足,又讥讽道:“杨大人生平最不会写‘真相’二字,怎么今日还抢了刑部与大理寺的差事?不知在您麾下,鸣凤司这‘正经’衙门结了多少桩冤案?又有多少性命无辜丧于您手?”
  实心眼儿的鸣凤卫当场红了脸:“你休要胡说!圣人亲笔谕旨,特于三法司之上设鸣凤司,专职查察黄河溃堤案!杨大人是我鸣凤司指挥使,官居四品,岂是你一无知小娘子红口白牙能诬陷的?”
  明珂一把冲上去捂住了他嘴,对白姑娘赔笑道:“误会……误会!白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这孩子计较。”
  杨谈却没那么容易服软。
  他收了刀,上前两步站定,黑皮靴缓缓踏过落花。
  “白家娘子说笑了。”他定定看着那双狡猾的眼睛,“娘子平生最通‘诬蔑’两字,惯会往弱小妇孺身上泼脏水。若说‘造冤案’,杨某实在甘拜下风。”
  “比不得大人威风凛凛,亲手射杀恩师之姿,实在令人……”白姑娘一字一字咬了牙,眼里烧起火,“终生难忘。”
  闻得“恩师”二字,杨谈瞬间半眯了眼,沉下声音警告:“白雪亭,你想死吗?”
  白雪亭冷哼一声,也上前一步,与杨谈靠得极近,寒月刀与细剑几乎要撞到一起。
  不知她从哪里归来,染了一身幽微的兰花香,钻进杨谈鼻尖,引得他不由低下头,瞟见浓淡得宜的远山眉,血线般的薄唇。绸缎似的长发垂到腰际,半截瓷白后颈若隐若现,锋利的颈骨倒清晰可见。
  时隔多年,她瘦了些。模样长开,杨谈愈看愈觉得陌生。
  “我死之前,”她悠悠开口,连声音也比从前略低,调子是冷的,“一定先亲手杀了你。”
  第2章 反目成仇的同门师兄妹。
  “她是哪儿来的野丫头!怎的这样嚣张?明珂,你还拦着我!我鸣凤司是能任人诋毁的?要我说,真该闹到圣人面前,让帝后评评理,治她个妨碍公务之罪,狠狠打她二十大板!”
  明珂双手合十,“哎哟,您可别说了!”
  他下意识往杨谈那方向瞟,指挥使大人抿紧了唇,一副“老子心情很差”的模样。
  杨大人脾气本就冷硬,这一黑脸,众鸣凤卫俱是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上官不痛快。
  明珂压低了声音,对那口出狂言的鸣凤卫道:“白雪亭!白雪亭你知道是谁吗?”
  他闭了闭眼,声音激动得略颤:
  “那是永安长公主和梁国公惟一的血脉!圣人和皇后都捧她在手心儿里,比金枝玉叶的公主还矜贵些!”
  鸣凤卫自然不晓得“白雪亭”,但一听“永安长公主”,神色已是凛然,当即捂了嘴,大惊失色:
  “啊?就是她?!永安长公主和梁国公夫妻一生忠义,怎么生了这么个煞星?”
  永安长公主江露华,其实并非圣人的亲妹子,原本只是个县主。她母亲是乾德帝的异母妹妹兰陵公主,出降中州江氏。
  直至乾德十六年,漠北来犯,举国无一良将,人人都以为敌兵要攻破边关了。危急存亡之际,十八岁的江露华披挂上阵。
  公主着实天降奇才,当年漠北兵强马壮,朝廷却遭逢百年难遇的冷冬,粮食收成奇差,国库贫瘠得比人脸还干净。就是这必败局面,硬生生被公主一力扭转。
  三年时间,公主大破敌军,将漠北人拦死在阳关之外,再不能踏进国朝半步。
  这场胜仗,前线头功在公主,后方功勋,则要尽归一人。
  便是乾德十三年进士科头名,后来的梁国公白适安。
  国公经天纬地之才,当年不过二十出头,遍通古史、财政、用兵,颁布新法筹措军资军费,兼之知人善用,朝廷很快秩序井然,进入战时状态,为前线做了坚实稳定的后盾。
  然白江二人之功,却不止于此。
  明珂感慨:“当年节度使王雁荣叛乱,长安陷落。公主与国公伤病缠身,本已退隐,国难当头,仍毅然受召领兵。最后国公因护送舒王而死,公主又阵前牺牲。两位立下旷世之功,所以啊,他二人的独女,再张狂些又如何呢?光凭着一对好爹娘,就够她招摇一辈子了!”
  鸣凤卫听罢,瞥了眼杨谈,又好奇问明珂:“那这位白家小娘子与咱们大人有什么过节吗?我瞧着他俩可不对付!”
  明珂一噎。
  他避着杨谈,悄默声低了头,愈发低了声音,对那鸣凤卫道:“白家娘子与咱们大人,从前是同门师兄妹。他俩恩怨,那得追溯到六年前……”
  “说完了吗?”
  杨谈不知何时飘到两人身后。明珂腾一下跳起来,吓得魂都飞了,忙道:“大……大人!我们没……没说什么!”
  “赶紧回衙门。”杨谈加快脚步,冷着脸道,“今天我非得撬开伍沧的嘴。”
  明珂苦了脸,觉得顶头上司现在就是个大写的“凶”,大写的“狠”。
  鸣凤暗牢。
  杨谈往那儿一坐,两条长腿略岔开,下巴一抬,问对面儿桃花眼的红袍郎君,“吐出真话来了吗?”
  郎君桃花眼一挑,折扇“唰”地打开,“吐了点,有用的不多。我一会儿再审半刻,写下来给你。”
  “沈少卿,我追人追了一个来回,一早上都过去了,你就审出这些来?”杨谈语气带了不耐烦,眉心一蹙,活生生一尊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