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宋彦泽凝神一一记下,其中模糊不清的又细细查问了,此时衙门外果然传来了骚动。
  有同僚快步走来,回禀宋彦泽:“京兆尹府派人来拿人了。”
  宋彦泽头也不抬,心里清楚,这是来拿人了。
  他依旧沉稳地在纸上记录,帮她写了一份诉状,看向她。
  “继续,不要管。”
  她虽是乡下妇人,但并不见识浅陋,也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冷静下来继续说。
  跪在堂前拉开衣袍一角,用力撕开衣袍夹层,拿出一张保存得很妥贴的纸张。
  “这是各户筹钱买粮立的字据和凭证,小宋大人,民妇相信您能还我们一个公道。”
  一路颠沛流离藏在商队里来京鸣冤,如此小心谨慎,想来是省里、府里、州里自上而下已走投无路,无人可信。
  宋彦泽知道这张薄纸意味着什么,没有这张纸,那他们十五个村民就是罪人,有这张纸才能证明他们是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下去买粮救民。
  宋彦泽无法想象她们经历过怎样的凶险,才将这张纸交到他手里。
  “京兆尹办案!”
  “小宋大人,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敲响登闻鼓,要京兆尹先押人廷杖,过堂先审了再看是否转交御史台。”
  “小宋大人新官上任不懂规矩,我们不多计较,只是……”
  一队官兵闯入衙门内,为首的京兆尹是李恒的门生,上次之后李恒党快恨极了他,自不会客气。
  宋彦泽在他们来之前就将所有的诉状和纸张凭据收了起来,桌案上只留了一张未誊抄完的陈状,只有一个开头。
  京兆尹一扫,面色果然松了些。
  “人我们要带走。”
  宋彦泽猛地将笔拍在桌面上,笔墨飞溅,紧盯着京兆尹。
  “大人带人闯入御史台衙门,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宋彦泽一贯是清静自持的,对于李恒党明里暗里的排挤,他一向都是一笑了之,这是第一次发怒摆出官威来了。
  与他争辩拿不拿人不占理,宋彦泽直接揪住别的狠打他。
  “大人带的还是官兵,皆佩了刀,这是想做什么?”
  宋彦泽猛然起身,大步走上前去,绯红官袍大袖一甩,站在堂前,挡在那民妇之前,不让官兵近身拉扯。
  京兆尹当然不肯后退,定定瞪着他,一时之间僵持住了。
  良久铁青着脸转头大喝一声:“卸刀!”
  院内一时之间响起了金属碰撞,落地的声音。
  “如何?”
  宋彦泽始终挡在她身前,冷肃着眉眼不肯后退,情况尚不明朗,此时让她被带走恐怕有生命危险。
  “小宋大人!”
  宋彦泽一愣,那农妇擦着眼泪颤抖着站了起来,她干咽了两三下才说出话来。
  “小宋大人,民妇不让大人为难。”
  宋彦泽看着她的眼睛,她摇摇头,眼里满是畏惧,但依旧坚定。
  “民妇相信小宋大人,就像我的家人都相信我可以做到。”
  “你……”
  宋彦泽心被攥紧了,还没来得及多说,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堂外传来。
  “我御史台这是遭了贼了?都劳动了京兆尹亲自带人闯进来了?”
  堂下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正二品右都御史,余注。也正是他石破天惊地将瑄王提上了户部尚书一职。
  老人家七十多了,行动坐卧有些颤颤巍巍的,日常不是最后几人拿不定的事务都不会去烦扰他。
  余注发须皆白,朝中老臣,在皇上那也是相当有分量的,今天就算是李恒在这也要给他面子。
  京兆尹这下拿不定是宋彦泽自作主张,还是有余注的授意。
  余注走到宋彦泽身边,身后竟是工部的两位侍郎。
  “都敢来御史台撒野了,看来是都忘了小宋大人的外号了。”
  他们一唱一和帮腔,看上去京兆尹占了下风,但律例摆在那里,余注拉住宋彦泽。
  “既然大人都将人带来了,那就在这廷杖,再把人带走。”
  那农妇一拜,很坦然地站在堂下准备受刑,廷杖也是讲究,同样是杖十下,有人半身不遂,有人修养不过一两月便好,还有人就死在当场。
  他们这么多人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们想做什么都不行。
  可到底因为是淮州的事,她要吃不少苦头。宋彦泽紧紧攥着手,急切地思索着方法,让她免了这一遭。
  “今日御史台这么热闹?”
  她都已经被架上了行刑长凳,衙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低沉声音。
  蒋亭渊带了几人,一手按着腰间的雁翎,跨步直接走进来了。他像是没看见里面尴尬的僵持情形,似笑非笑地扫过京兆尹。
  稍一拜手,让身后的御前使硬生生将那农妇押了下来,他在场,无人敢拦。
  只有着急的京兆尹压住火气:“蒋指挥使这是何意?”
  这农妇不知都告了些什么,若是什么粮米的事还好说,就怕是坏谋略的大事捅了上来,不好杀,但也要把人捏在手里才是。
  “捉拿嫌犯。”蒋亭渊一挑眉对他只说这四字,转身对余注和宋彦泽多说了两句。
  “人我押到诏狱去了。”
  宋彦泽知道这是在解围,余注一点头,宋彦泽明了,这一环一环是他们商量好的。
  这样便不会惹人疑窦,也是把水搅浑了,让李恒不至于把矛头都对准了宋彦泽。
  京兆尹拧不过蒋亭渊,也狠不过他,只得甩袖子带人走了。
  宋彦泽松了一口气,看向余注,余注只一点头留下一句话。
  “做你该做的,能做的,其他不必多思虑。”
  宋彦泽不担心自己,今天这一遭,李恒党心里有鬼,盯上自己是必然的。
  他更担心蒋亭渊,他的权柄来源于皇帝,直对皇帝负责,绝对中立不该偏向任何一边。
  现在他这举动,称得上自作主张。
  宋彦泽下了值,在家里等的心焦,蒋亭渊今日迟迟未回,江南省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一件件让他静不下来。
  宋彦泽吃不下晚饭,淡声让莲心都撤下去,背着门坐着起身准备走,却被人从背后按了回去。
  宋彦泽一激灵,看向他,蒋亭渊刚下值,看着不像是从宫中回来的。
  他垂脸站在一边摆碗筷,强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脸上仍是平时惯常的那副平静的神情,什么都看不出。
  宋彦泽总对他有种熟稔感,这感觉让他常常忽略了,他们其实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月。
  “有天大的事,也要用饭。”
  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宋彦泽看着他,忍不住去抓他的手。
  “今天是你和瑄王帮……”
  “是。”
  蒋亭渊很少会打断他的话,他这次没让他说完,反握住他的手,摆明了不想让他往有关党派的事中牵扯过多。
  蒋亭渊看着他一张苦瓜脸,突然一笑,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直要把他惹恼了才算完。
  宋彦泽被他制住了抱在怀里,蒋亭渊埋在他的脖颈里,像是吸猫一样蹭着,埋头轻轻啄吻,揉开了绯红官袍的衣领。
  “别担心我,做你的事。”
  “你能做的事,十个蒋亭渊也没法做好。”
  宋彦泽心尖一颤,紧抓住他的袖子,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想去江南省,想去为那里没有活路的百姓找一个公道。可这与当初一脚趟进户部浑水没有区别,甚至这次是实实在在的找死。
  地方上,各方势力混杂,这次就连皇上也不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但那张被缝在袖袍里,不远千里,舍弃了性命也要保全的状纸交到他手里了。
  那还有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根……
  可他不一样了,他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宋彦泽放下了强塞进他手里的筷子,转过身去紧紧抱住蒋亭渊的腰,埋进他的胸膛里,急促地呼吸着,喉咙里挤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几声似泣声。
  蒋亭渊一低头将下巴压在他的头上,搂住他,缓缓拍着他的背。
  “皇上下了诏命,要我暗中调查三江堤坝的事,只是目前都在工部里打转。今日带走的农妇,她是淮州人,所在的村子里一半以上都参与过修建。”
  “带走她,即帮你保全了她,也帮了我。”
  宋彦泽慢慢缓了过来,抬头看着他:“牵强,若是真能帮你找出线索,皇上那还说得过去。若是不能,你就等着被猜忌吧。”
  蒋亭渊一笑,垂下眼睫看他,黑色的眼睛柔和下来,宋彦泽心弦一动,下意识向他凑近。
  蒋亭渊像是没察觉一样,低声和他说:“小宋大人说的是,那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革职查办,好一点成了平民,被赶了出去。”
  “坏一点,抄家砍头。”
  宋彦泽敛眉很认真地思考了他的玩笑话,突然笑了,眉头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