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像现在,如此无力。遥音发着烧昏迷,自己却被人墙阻隔在外,什么都做不到。
  时易恨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她没有骑马,正如当年第一次来到这个山谷时那样:
  身后跟着沉默的马儿,心里压着看不见的行囊;一步一步随着蜿蜒的山路,走回了木屋。
  今夜没有广播电台,因为时易最珍惜的听众不在。
  她在屋前的草地上躺了整整一夜,看着暮色四合、倦鸟归林,看着星子慢慢浮现,看着银河向西南方沉落,看着天边再度泛起鱼肚白。
  好像应该哭一哭的,如果能哭出来就好了。但时易的眼泪,早在从那个世界出走时就已经流尽了;它没有理由现在为她的悔恨而再度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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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易又下了几次山。
  她不奢求向镇民们解释什么,也没有天真到期待能洗清身上的指控;她只想试试能不能见到遥音。
  但每次寻她,都以失败告终。要么在镇外就被拦下,要么在走近她家时被发现,要么在她家门口被她妈妈骂走。
  她母亲的怒骂一次比一次刺耳,就好像时易真的是那场瘟疫的化身。
  最成功的一次,时易已经从遥音家的后窗隐约看到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身影。但是,下一秒,她就被镇上的小孩发现了,他们炸了窝似的尖叫起来;时易只好快速离开,连确认是不是她的机会都没有。
  时易还尝试过,偷偷把草药和物资放在遥音家门边;但下一次到镇上时,就会看到它们被拆开、打碎,丢在镇外最显眼的地方。
  镇上的病情一直在失控。后几次下山,她甚至看到了披麻戴孝的队伍和……棺材。咳嗽声夹杂着哭声,她站在镇边的树影里,看着棺盖被缓缓合上。
  时易越来越担心。但她什么都做不了,连遥音是否还在发烧、是否吃得下东西都无从得知。
  被思念灼痛时,她只能一遍一遍翻看着遥音留下的痕迹:稚嫩的笔迹写就的信件,画的在草地上追逐奔跑的两条狗,草杆编织的千千结……
  她们一起买来的小鸡已经长大了;她最爱吃的红薯干也新晒好了。
  再后来,时易每天都会下山去镇上,远远望一下她家的方向:没有白布,没有哭声,墙角的鸡窝还在,有生火做饭的痕迹。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来——遥音还活着。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该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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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
  山上的风已经有些转凉了。晨起烧水时,蒸腾的雾气总是久久不散。
  根据时易这些日子远远的观察,镇上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一些:街头巷尾的白幡被陆续撤下了,咳嗽声渐渐稀疏,马路上行走的人也多了起来。
  她隐约看到镇中心的广场搭了一个简易布棚,里面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忙前忙后,发放些什么东西;偶尔有汽车送来药箱和补给。
  虽然仍然不敢靠近,但她知道,应该是镇外的世界来了支援。终于不再是迷信,不再是全靠她们熬草药,不再是抓一个所谓‘瘟神’推上风口浪尖——而是医学,是清晰而科学的秩序。
  想到这里,她的心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
  也许,遥音已经吃下了更有效的药;也许,有人正在照顾她;也许,她已经康复痊愈了。
  时易开始有了一个念想:她盼着这一切尘埃落定,盼着遥音像以前一样上山采药,盼着镇上人疑虑的目光不再聚焦于自己,盼着遥音……再走向这间小木屋。
  时易默默地向自己许诺,如果那天真的能来,一定备好马,去山垭口等她。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读到这里!如果喜欢的话可以点一下收藏呀,感激不尽~
  第15章
  那天,时易在林子里就远远望到,镇上的集市终于又开起来了。
  阳光灿烂的日子回来了。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小摊贩,成群结队在广场上嬉戏的孩童,三五结伴去溪边浣洗衣服的妇女……
  传入她耳中的不再是咳嗽声与哭丧的声音,而是谈天说地、欢言笑语。
  看上去,镇子已然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时易把头埋在minnow的鬃毛里,马儿身上热热的气息混杂着干草的味道,让她找到了久违的安心感。
  只要镇子活过来了,遥音也一定会好起来;她自己也不会再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就可以放心出现在镇上找她了。
  晚上回家,时易打开了很久没有打开过的电台。随着熟悉的电流声,她按下发射键:
  【“晚上好,这里是山谷电台,好久不见。”】
  【“我想……让我和我的听众都难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吧?所以我今天不再讲药的使用了,希望以后也不会需要再讲到,大家都平安、健康!”】
  【“今天想讲一句很古老的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有点难懂吗?没关系,我们来一点点讲。”】
  【“这是《诗》里面的句子。讲的是古代的士兵,被遥远的南方独自出征。她迟迟无法回家,和旧日的战友也分别了。”】
  【“她想念着战友:那个人如今在哪里?是不是连战马都已经流落在荒野?要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人?”】
  【“在难过低落的时候,她想到了她们曾经许下的誓言:‘生死离合虽多变,无论如何,我都愿意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到白头。’”】
  【“我愿意相信美好,相信这首诗的作者和她的战友都熬过了这场战争,就像镇子熬过了这场风寒;相信相爱的人如我们,也会熬过那些恶意与阻隔……”】
  【“我最亲爱的听众,明天,让我来见你。”】
  【“晚安,今晚听见的人,明天都能见到想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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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时易又出现在镇上。这次,她换了一身颜色低调的衣服,把头发扎起来藏进帽子里,把围巾围得高高的、挡住下半张脸,壮起胆子走进了镇子。
  她穿梭在熟悉的小巷间。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她;就算有,也不过是瞥一眼,没有人叫住她,更没有人驱赶她。
  平静而幸福的日子里出现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并不像在瘟疫时期的闯入者那样扎眼。
  她们的注意力被重新点燃的烟火气吸引着:沿街商贩新摆出来的萝卜白菜,街口热腾腾的早粥摊,临时药棚前排着队的母亲和孩子……
  整个小镇刚从漫长的噩梦里醒来,所有人都在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对邻里邻居讲一声“早上好”。
  时易小心地把自己埋在人潮的缝隙里。
  是啊,镇子已经重新活过来了。她只要再走一点、再近一点,就能见到遥音了。
  视野尽头,是那面熟悉的红色砖墙和歪脖苦楝树。时易心头一动,加快了步子。
  家中空空的,没有人。
  没关系,她们应该是出门了;在这样充满喜悦的日子,是应该到处走走。
  也许去摊贩那里买菜了,也许去找邻居聊聊天,也许是去广场上晒一晒太阳……
  时易理了理围巾,转过身沿着小巷往外走。她打算在镇子里绕一圈,去裁缝家看看,去集市看看,去老街口看看……都碰不见的话,最后再绕回来。
  只要遥音还在镇上,总会碰到的。只要今天能见到她就好,见一面就好。
  再次路过她们初遇的那家杂货店时,时易心中一动,溜进隔壁裁缝家的后院。
  一如既往的破旧、杂乱。那条小白狗仍旧趴在墙角,更瘦弱了。想来也是,村里闹病这些日子,人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管它。
  它还活着,已经是幸中之幸了。
  时易走近它,它连抬头吠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摸了摸口袋里,还有一些为下山赶路准备的干粮:馍片,一点点肉干。
  时易拧开水壶浇湿馍片后,连着肉干向小白狗扔过去。
  它并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戒备,或许是记得时易和她的善意?或许是在这段日子里没人管、太饿了?
  总之,它爬起身来嗅了嗅,随后便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你还记得……和我上次一起来的姐姐吗?”时易蹲下身,和它视线平齐,“我一会儿就会找到她。我们一起回来看你。”
  小白狗含糊地呜咽了一声,像是听懂了。
  “她一定还会来给你带肉干的,”时易压低声音,“她和我一样,一直记着你的。你再撑一撑……跟我一样,再撑一撑。”
  院子那头传来脚步声,时易赶紧起身,把水壶重新塞进口袋。
  “等着我啊,”她最后看了它一眼,“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重新回到街上,她往广场的方向走去。
  广场上的人不少。在人群中,时易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是那天堵在她面前吵嚷、喊她“瘟神”的人。她们也在挎着篮子和左邻右舍嘀嘀咕咕,笑得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