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次来镇上的时机选的太差了。下次应该趁人少的时候出现,免得吓到镇民。
  太阳已渐渐西沉,眼见寻她无望,还沾惹了一身是非,时易只好走出小镇、去林子里找马儿上山。
  ------------------------------------------------------
  回到山谷时,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山峦的剪影。
  一路上吹的风让时易有点头疼。她摸了摸额头,好在没有发烧。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后又风干,腿脚也有点酸胀。
  四周一片沉寂,此刻,只有她身上的疲倦如影随形陪伴着她。
  时易推开门,屋里漆黑一片——但两团毛茸茸的东西扑了上来,是rook和ash。她们发出低低的委屈呜咽声,前爪搭在时易的腰上。
  她俯下身,抱着狗们的脑袋:“我回来了。”
  两条狗细细嗅闻着时易衣服上陌生的味道,一时都不肯退下。
  在这小小的门口,她们三个抱在一起,抵御着一切未知与变数。什么都不可怕了。
  片刻,狗们散去后,时易起身倒了一杯水,放了一些蜂蜜,搅匀后喝了几口,才觉得浑身松快下来。
  这两天太过匆忙,很多事情都没有做。羊棚鸡棚没有打扫,精饲料没有准备,菜地也没太仔细打理。
  夏末,不仔细筹备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秋天和冬天已经迫在眉睫。
  时易把马鞍放回鞍架,点亮油灯,挽起袖子,依次打理着家务。
  一切暂且拾掇停当,她坐回熟悉的电台前,一如既往地调试设备,按下发射键。今天的内容仍然是前一天的药品使用说明,她从头到尾反复讲了三遍,这样,遥音应该每一种都能听到。
  【“最后,这场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晚安,做个好梦。”】
  时易关掉电台。rook和ash已经睡熟,这几天家里的小动物们全劳她们两个费心。木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时易披上披风,走到门口透气。
  夜风吹着树林沙沙响,她倚在门前的躺椅上,手里捧着茶,望着山下的方向发呆。遥音在做什么呢?有被传染上吗?今天是不是也很辛苦?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就在时易将要起身回屋的那一刻,突然有一点光,从镇子的方向缓缓升起。
  那光点浮在风里,在夜色中缓慢上升,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不似寻常人间灯火。
  她屏住呼吸。那是一盏孔明灯。
  她立刻站了起来,盯着那盏灯。它飘来又浮去,像是在朝木屋的方向缓缓靠近,却又始终隔着一点距离、看不真切。
  这是时易曾在电台里讲过的,孔明灯。她说在某些地方,人们会在夜里放飞一盏灯,用细竹条把轻薄的宣纸撑成一个圆筒,底下固定上小块蜡烛或松脂,再写上名字或者愿望,放它飞向天空。
  这样天上的神灵也能看见,地上牵挂的人也能看见。
  遥音还记得。
  风又大了一些。那盏小小的光点在半空晃了晃,终于不胜风力,熄灭了,落入山影之间。
  时易不知道是不是遥音。那一抹忽明忽暗的火光并没有署名。
  可时易知道是她。
  不为什么,就是知道。
  遥音没办法说给时易听的东西,总是这样,在风中慢慢地飘过来,刚好落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第14章
  这些日子,遥音都没有上山来。
  每天白天,时易做完必需的农活儿,就去山间采药;晚上的电台里,她重复一遍药品的用法后,就讲些轻松的小段子,希望遥音听到后能开心些。
  再次收集到足够的草药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时易照例套上马,踏上了去往镇子的山路。
  不过这次她仔细选择了进镇的时间,凌晨就出发了。她想着这样到达镇子时正好是早上,不仅人少,还更有可能遇到遥音。
  想着又要看到遥音笑吟吟的脸,时易心里流过一丝暖意。
  她轻手轻脚穿过晨雾弥漫的小镇。按理说这时醒来的人应该不多,但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吱呀——”的一声,是木门打开的声音。
  “你又来了?”
  时易下意识停步,转过身。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人,佝偻着背,手里拿着扫帚站在门边,神情冷淡。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咳嗽几声,第二扇门也打开了,随后是第三扇,第四扇……
  越来越多的人探出头来。
  “她就是那个怪人吧?”
  “住山里那个……什么来头也说不清。”
  “前两天我就看到她了……这场病来之前,我家孩子也说见过她……”
  “嘿,你们没发现吗?她来了,才有这场病呢。”
  “嘘!别让她听见!”
  声音越来越多,如涓涓细流汇集在一起,冲刷着时易的手足无措。
  有一个胆儿大的青年走上前来,挡在她前面:“喂!你到底来做什么?”
  她抓紧手里的布包:“我听说,镇子上在闹风寒…我去采药婆家,送一点药和吃的。”
  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戒备而不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
  这时,她听到侧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错,我认识她。”
  那声音,是遥音的母亲!
  时易大喜,猛地转向声音的方向;虽然她大抵是不喜欢自己,但总归能向镇民们解释清楚她的来意。
  时易急切道:“阿姨!是我,我这次又来给你们拿一点药草和鸡蛋,和前两次……”
  遥音的母亲却打断了她。
  “对,就是她,”她看都不看时易一眼,面向人群,一边咳嗽、一边狠戾地说着,“她这几天常往我家跑!来了两次之后,我女儿现在也病倒了,发烧得都晕过去一整夜了!谁知道她搞了什么鬼!”
  时易愣在原地,遥音母亲的话像冰水一般,从头到脚淋在她身上。
  女人咳了两下,又继续说着:“以前她就总带我女儿出去鬼混!她进出咱们镇也没人拦着,现在好了,出事儿了吧!……”
  顷刻之间,人群沸腾开来。
  没有人愿意相信时易说过的话,没有人在乎时易到底做过什么,没有人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大家只需要一个能被指认的对象,来发泄对未知的恐惧。
  时易已经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了,湿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上来,捂住她的口鼻。她尝试着大口吸入着空气,但窒息的感觉仍然凝固在胸腔。
  她感觉自己浑身在冒汗——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是这样被围猎着。
  那些暗处滋生的、悄然流淌的恶意,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肆无忌惮地奔涌出来。
  “滚回山上去!”
  “你还想害多少人?”
  “看看她的篮子!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
  ……
  嘈杂的声音压住了她。她竭力控制住转身逃走的想法,强迫自己转向遥音的母亲的方向。
  时易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一遍遍向虚无解释着:“我真的没有做什么。我是听她说‘这场风寒开始了’,之后才下的山……我带的都是药、鸡蛋什么的,我只想帮忙……遥音呢,她怎么样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近乎哀求般,她一遍一遍向人群中问着:“她怎么样了?她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但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还装什么!”
  “瘟神,就是你带来的!”
  ……
  时易无力地摇着头:“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遥音……我可以带更多的药草……”
  “你还敢提我女儿的名字!”遥音母亲挤到人群前面,眼中满是怒火,“你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和她鬼混几天,真想伸手管我们家的事儿了?你算谁啊?”
  时易怔住了,她算谁啊?
  对啊,她这样住在山林里、没有身份、没有社会地位的人,到底,算是谁?
  她这样“山里的怪人”、“巫婆”、“野女人”,该如何开口说:“遥音是我的恋人?”
  时易嗫嚅着:“……朋友,我们是朋友。”
  “哈,”遥音母亲嗤笑一声,“招来病的‘朋友’?你是不是之前就经常把她拐去你那山沟里,一呆一整天?我告诉你,离她远点!别带坏了我们家孩子。我们没有这样的朋友!”
  在大家眼里,她们的关系从来不成立。时易甚至不配得到一个代名词。
  她独自向镇外走的影子落在青石板路上,显得那么荒唐。
  有那么一刻,她恨自己。
  如果她当年没有选择抛下一切,来山林隐居;如果她仍然有体面的职业、被认可的身份,活成被世人认可的模样,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不是她就可以照顾遥音,不让她受这么多苦?
  是不是她就可以挺起胸膛,牵着遥音的手,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说:“她是我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