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此,她特地请了个阿姨回家帮手。
  “陆小姐,醒醒,该用饭了。”
  “今天这锅汤是沈小姐特意托朋友买的料回来让我炖,放了花胶、松茸,足足熬了三个钟头,刚好用来给你补补身子。我熬了鱼粥,还做了个凉菜,你胃口不好,应该会爱吃。”
  差一刻钟就是正午十二点,阿姨摆好碗筷,来到次卧床边站定轻声去唤床上的人。
  陆蓁的丧事已经过去一周,如今已是五月,陆今遥始终没能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整个人反而愈发消沉。
  她的生气和笑容,好似也被时间定格,一起留在那潮湿发霉的四月,随之入了土。
  阿姨连着唤了两三遍,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动静,被子高高隆起一团,陆今遥留给她个侧睡的背影。
  场面一时僵持住,直到女孩虚弱的声音低低响起:“太早了,我还不饿。”
  阿姨没辙。
  能做的只是在退出卧室的时候,重新带上房门。
  做好的午餐最终归宿是冰箱,次卧整个下午没有动静,陆今遥一步未曾走出房门。
  等傍晚时分沈绛从外面回来,房门依旧紧闭,阿姨满脸担忧地向雇主诉说情况:“午饭也没吃,今天没出过房门,中午我进去过一趟,人躺着睡觉,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
  她只是个保姆,拿钱办事,没权利、也不可能去强迫看顾对象吃饭喝水。
  沈绛听完,疲惫地点点头:“辛苦你了赵姨,我去看看。”
  沈绛放轻动作拧开次卧的房门。
  遮光帘将夕阳余晖尽数阻隔在外,屋内光线昏暗,因为整天未曾通过风,乍一踏入,还有股不太好闻的闷气。
  “了了?”沈绛行至床前,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的人。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然后坐回床前,放柔语调,“哪里不舒服吗,阿姨说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陆今遥认出她的声音,埋在枕头里的脸微微上仰,夕阳斜照进来落满那双干净的黑瞳,熠熠生辉。
  下一秒,陆今遥从床上坐起来,埋怨道:“好黑。”
  她皱起眉,眨动双眼,转动眼珠似乎在房间里茫然地寻找些什么:“姐姐,家里的灯坏了吗?”
  她问:“你为什么不开灯?”
  -
  被话中所包含的信息量冲击到,沈绛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让自己从震惊,到强行冷静下来。
  当她意识到某个可能的瞬间,当即试探性地伸出五指在陆今遥眼前一晃而过——
  很好,漆黑的瞳孔完全没有聚焦,看不见。
  看吧,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从未眷顾过苦命之人。
  短短两周时间,接二连三的坏事发生在陆今遥身上,就连沈绛这个不相干旁观者都觉残忍。
  但它已经发生了。
  “忘记告诉你了,小区今天停电,”为此,沈绛编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拙劣的一个谎言,“外头下了整天雨,天黑得好快,是不是没光感觉看不太清楚?”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着漏洞百出的谎话,竟未察觉自己的声线在抖。
  陆今遥看起来像是信了。
  沈绛引着她到餐厅坐下,继续道:“物业没通知,电也不知道要停到什么时候,咱们先吃东西,我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外卖买些蜡烛回来。”
  沈绛拿起汤勺:“我喂你好了。”
  几米外的厨房里,阿姨捏着抹布回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餐厅上演的这一幕,没敢发出半点声响。
  瓷器碰撞的响音清脆,沈绛舀汤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倏尔,她的动作被陆今遥平静的说话声打断:“沈绛,我好像看不见了。”
  刹那间,室内所有动静都被这句话掐灭,只剩下细微起伏的呼吸声。
  沈绛舀汤的手顿在半空,眼帘垂着,冷白色的光在她脸上割出一道明暗交错,神情透出隐隐的不忍。
  沉默,往往是最残忍的回答。
  陆今遥深吸一口气,突然没预兆地伸手去摸面前的餐桌,一个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碗筷。
  瓷碗摔落,咣当刺耳,惊醒了旁边的两人。
  阿姨赶忙上前:“沈小姐你别动,我来收拾就好,怕划伤手。”
  沈绛看向她,礼貌赶人:“麻烦你。对了,收拾好这里你就可以下班了,剩下的明天再来清理。”
  阿姨这把岁数,也不是第一次遇见雇主家发生这样的事,自然听懂话意。
  她很快清理好碎片,起身告辞。
  沈绛给陆今遥又拿了一个新的碗,柔声开口:“只是暂时的。”
  她声音很轻,仿佛在小心翼翼呵护易碎的瓷器,算是回答陆今遥方才那句话。
  “不,不是暂时的。”陆今遥摇头,伪装的平静之下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崩塌、碎裂。
  她说话听起来有些崩溃,颤音明显:“我瞎了,对吧?”
  什么停电,什么下了整天的雨光线太暗,这种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谎话。
  陆今遥从一开始,就知道沈绛在骗她。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突然看不见这个事实。
  陆今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捏得死死,骨节泛白。
  沈绛去碰她的手,握住,一根一根温柔掰开,试图劝慰:“不要这样说,现在还不清楚你的眼睛是个什么情况。今天时间太晚,我们明天去看医生,肯定能治好。”
  “你要相信现在医学的水平,这里是下海市。”
  她强硬摊开对方掌心,柔只见软的掌心肉上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指甲印,几乎嵌进血肉。
  陆今遥却恍若暂时丧失了痛觉,另只手掐得更紧。
  空气静止的瞬间,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沈绛叹气,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陆今遥……。”
  人却在这时,朝她肩膀靠来,低声呢喃,像在梦呓:“沈绛,你知道吗,这些天做梦我经常梦见妈妈。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怪我。”
  陆今遥笑了一声:“怎么会不怪呢?”
  沈绛低头,只见女孩那张瘦到巴掌大小的脸上布满嘲弄神色。
  陆今遥继续说:“我每天都在想,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这么久了,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言温那么讨厌我妈妈,也没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是我非要喜欢言温,做什么都要带着她,那些人也不会知道我妈当天下午会出现在金融中心。”
  陆蓁因为一场工人讨薪的纠纷而被波及到,是场无妄之灾。
  给到施工方的钱她们早已打了过去,施工企业拖欠工人工资,负责人跑路,那些民工不知道受谁的怂恿找到了陆蓁这里,大白天将人堵在金融中心讨债。
  混乱之下,有人推了陆蓁一把。
  人往后倒磕到脑袋,血流了一地。
  说起这些,陆今遥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当时的场景画面——
  鲜红的血,妈妈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倒在自己怀里喊疼。
  她开始再度崩溃,崩溃到极致,泪水漫出眼眶无声地流,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手背。等到再度开口,她声音里是透着死感的平静:“最爱我的人已经被我害死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爱我。”
  “不是的,还有很多人很爱你。”沈绛察觉到她情绪在急转直下,处在一个危险边缘的状态,开始尝试将人往回拉,“你的家人、朋友,还有你小姨也很爱你,只是她现在忙着处理你妈妈遗留下来的事情,分身不暇。”
  “还有我。”停顿两秒,她又添上一句。
  许是因为同情,怜悯,又或许是眼前这个支离破碎的陆今遥唤醒了自己过往的记忆,让她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是你的家人。”沈绛将人揽进怀里。她的指尖绕过对方后颈,挑开细软的发丝落在耳后那片肌肤,细细摩挲,“我也会爱你。”
  话音落地,余光里,她看见怀里的女孩伏在自己肩头,脊背轻颤。
  陆今遥从压抑无声地落泪,到大声痛哭,哭到缺氧。
  她抱紧眼前的人,仿佛要让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一次性流干。
  因为贴得太近,沈绛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呼吸起伏时,胸腔发出的振鸣,自己心跳重合。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窗外天色逐渐擦黑,直到淹没最后一缕深清的蓝。
  陆今遥哭累了,就窝在沈绛怀里直接睡死过去。
  折腾半天,桌上的菜早已放凉,仍是一口未动。
  沈绛默默叹口气,将人抱起又送回床上,仔细掖好被角。
  夜深露重,刚刚入夏的五月,气温回暖得尚不明显。
  她倒是饿,却被刚刚的事情闹得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回到餐桌上匆匆扒了两口凉的,就开始拿出手机给相关领域的朋友打电话。
  关系托关系,总算问到个靠谱眼科专家的号码。
  沈绛给自己接杯热水靠在岛台缓了会儿,拨通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