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读书人?我看你握笔的次数恐怕还没你举杯的次数一半多。”
  “自古文人哪个不爱饮酒,我又不上战场,喝醉睡了便是。”
  沈念之将包扎最后一截系紧,手指一顿,淡声道:“别再让它裂开了。”
  顾行渊看着她收起药膏,眼中光影沉敛,唇角却悄然带了些笑意。
  “好,沈郎中。”
  “顾行渊。”
  “嗯?”
  “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吧,放心,我保证不对你动手动脚。”
  第76章 “人可以择路,但不能忘了……
  顾行渊盯着她那副等着看他出丑的模样,眉眼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只掀起她脚边那条薄毯,一甩,稳稳盖在她头上。
  “喂!”沈念之猝不及防地被一团毯子罩住,刚要撑起身,外头那人已经动作干脆地掀了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她将毯子扯下,冲着门口喊了一句:“顾将军难道是害羞了?”
  夜色如墨,帘外没有回应,只有篝火偶尔炸裂的劈啪声,风从帐外掠过,将她调笑的声音吹得极远。
  沈念之躺回榻上,笑嘻嘻地翻了个身,指尖摩挲着刚才他丢过来的毛毯角,心头轻轻一跳,又落了下去。
  外头营火燃得不算旺,顾行渊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望着黑夜的方向。
  他没有走远,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靠在营上,或许他就在等她睡着,或许只是……听她翻身的动静。
  直到天色泛白,翌日拂晓,营地早早起了动静。
  沈念之醒来时,营帐内炭火已灭,四周半明半暗,温度尚有余热。
  她起身披衣,走到帐门边,掀帘一角,帐外却并无人影,只有士兵走动,忙着整备。
  他真的没有进来,她愣了一瞬,眼中那点点落空被她极快地掩去。
  她从容洗漱,披好斗篷,提着一只酒壶走出营帐,远远就听见顾行渊的声音,低而稳,在吩咐将士整装:
  “今日日落之前,全军拔营,原路回雁回城。”
  他背对着她,甲衣齐整,裹着冷峻的清晨光辉。
  沈念之没说话,只朝他那方向扫了一眼,便自顾自往前走。
  营地之外,一道缓坡延绵到不远处的沙丘。
  沈念之信步而上,靴底踏在沙石上,发出轻微的沙响。她一步步登上坡顶,站定。
  风仍清冷,但天已亮透,朝霞自东方涌上天穹,薄云像是被谁泼了朱砂,晕染开一大片光。
  她站在那儿,又回头望了眼营地方向。
  顾行渊也从战马侧取了水袋,沉默地走到她身边,将水递给她。
  沈念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又仰头望向前方。
  “哪边是昭京?”她忽然问。
  顾行渊微微一愣,随即抬手,指向东南方:“那边。”
  沈念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地平线在晨光中沉静如洗,雁回与昭京隔着千山万水,她却看得极专注。
  风起,吹乱她鬓边的碎发,发丝拂过唇角,带着一点点初春的微凉。她未拢,只静静望着那边,半晌未语。
  顾行渊站在她身旁,眼神落在她侧脸。她的神情没有悲伤,却也不明媚,只是一种近乎钝痛的静默。
  像是远行人看不见归途时,偶尔流露的孤意。
  他忽然低声开口,语气极轻,像怕扰了她的心绪:“……是想家了吗?”
  沈念之没应声,良久,才淡淡地道:“我想昭京。”
  她没有说“想家”,也没有说“想人”。
  只是说:“想昭京。”
  是那城,是那条年少时穿过的长街,是她看了一年又一年上元烟花的城楼,是她父亲还在时替她留灯的宅院,是那些藏在日子缝隙里的细枝末节。
  顾行渊没说话,他看着她,眼神极深,她的侧脸,清瘦、坚定,落寞又倔强,心中一寸一寸地柔软下去。
  那一刻,他像是做了一个很久的决定,又怕这一句太重,落在她身上会显得突兀。
  可终究还是开了口,他的声音并不响,却仿佛压过了这天地间所有的风:
  “只要你开口说你想要,我便把昭京送给你。”
  沈念之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是短暂的错愕,像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顾行渊却不躲避她的目光,只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沉得像是压着万语千言:
  “若你想回去,我会送你风风光光回昭京。”
  “若你想留下,我便守你在这西北地立学堂、开府第,让你此生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过你想过的。”
  沈念之听着,心像被什么捶了一下。
  疼,却也不可思议地顿了一下。
  她原以为,顾行渊这人寡言守戒,情意藏得深,纵是喜欢,也不肯轻言。
  却不知他一旦说出口,竟是这样……倾其所有,毫不退让。
  风吹得她睫毛微颤,眼眶莫名有些发热。
  她偏过头,不让他看见情绪起伏,只轻声道:“你说只要我想要是吗?”
  顾行渊“嗯”了一声,他只是觉得,有些话,该让她知道。
  而她,也确确实实听见了。
  这一刻,她看着他站在晨光里的身影,她再抬头望一眼东方,那天边的金光正破云而出,如火般洒满了整个大地。
  她低声叫道:“顾行渊。”
  “我想要。”
  顾行渊看着她,那句“我想要”落下时,他的眉眼微动,整个人却像是一瞬间被点燃。
  他替她把披风扣好,指尖掠过她脖颈间的皮裘边缘,动作克制,却隐隐透着一丝深重的情意。
  “我记下了。”他低声说,嗓音哑哑的,像早晨第一缕风。
  沈念之微一抬眼,正撞进他眼里。
  那是一双藏了太多话的眼睛,寂静、沉稳、又缱绻如晦。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带着些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柔软。
  她道:“你记得也没用,我可是随口说说的。”
  ——
  赤羽军回防未久,尚未彻底歇整,沈念之与顾行渊才刚进了都护府。
  霜杏才把水烧上,沈忆秋那边就派人来请:“二位若是不累,不如今晚去小院一叙。沈二娘子今日亲自做了些菜,请沈娘子和顾将军一同用膳。”
  沈念之看了顾行渊一眼,后者点头,她便也没推辞。
  小院不大,靠近城西,幽静清和。
  此刻已点了灯,院门旁的木窗上贴着两个剪得规规整整的喜字,檐下吊着流苏花灯,窗棂处系了几条淡红色绸带,一派将嫁之喜的模样。
  沈念之脚步一顿。
  顾行渊走在前头,先入院中,一回头便也注意到了这些布置。他神色未变,目光却落在门楣上一条素红绸上头:“若不嫌俗,到时便从都护府出嫁罢。”
  沈忆秋亲自出来迎人,听见这话,脸一下涨红了。
  “多谢顾将军。”她声音低了些,又看向沈念之,眼里有难掩的雀跃,“姐姐快进来。”
  厅中陈设极简,却干净温馨,几道小菜还冒着热气,果然是沈忆秋亲手做的。她一边招呼沈念之坐下,一边将一只汤盅轻轻推过去:“这汤是你以前爱喝
  的,我照着书上写的法子做的,你试试看。”
  沈念之“嗯”了一声,低头去舀,心却有些发沉。
  那盏白瓷汤碗上映着红烛的光,边角处,一点点喜色。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从前不过数面之缘的“妹妹”,如今竟真要嫁人了,而她,竟是在李珩和沈忆秋之间,成了某种……见证?
  不知怎的,她心头却泛起一丝轻轻的歉意,她是不是应该……为她添置些嫁妆?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念之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垂了垂眼,把那一碗汤舀得极慢。
  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怎的竟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没给妹妹准备好嫁妆”这回事。
  顾行渊沉默地望着她手中那只汤盅,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沈念之却已恢复如常,把那盏碗推回去:“盐放重了。”
  沈忆秋一怔,随即噗嗤笑了。
  晚膳过后,顾行渊与李珩移步后院,两人并肩立于小廊下,手中皆捧着温茶。夜风尚凉,枝影斜斜落在廊前台阶上。
  二人谈及的,是将来守边与政事之策,声线虽不高,却各自沉稳清晰。
  沈忆秋却早拉了沈念之起身:“姐姐随我来,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瞧瞧。”
  她领着她绕过前院的石灯,一路进了内屋最靠东的闺房。那间屋子不大,却收拾得极雅净,墙上挂了淡色帷幔,窗棂边一只风铃,偶尔轻响。
  案几上摆着一只绣篮,沈忆秋从中捧出一件绸缎嫁衣,小心翼翼地展平在榻上。
  “这是我自己缝的。”她笑意带着点羞涩,又带点自豪,“有些地方针脚不匀,你别笑我。”
  沈念之走近一步,目光落在那件嫁衣上。
  绸面温润,色泽极好,暗纹中绣着鸾鸟戏枝,边角一圈缠枝海棠,虽然不是巧匠之作,却能看出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