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小哑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他托付这般事。
  顾行渊目光沉静,看不出情绪,只在他说完这些后转过身,最后低声道一句:“今晚,我信你一次。”
  小哑巴身形微动,随即重重点头,眼神一瞬坚定起来。
  他推开营帐帘子走了进去,身影隐入灯火暗处。
  沈念之因为喝了酒睡的极深,两腿间夹着一个毯子,嘴角微微上扬,脸颊泛红,像是做了什么美梦,她嘴里轻声哼唧一声,这声音到让躺在门口的小哑巴耳根一红。
  他翻了个身,看着沈念之
  垂着的睫毛,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夹着毯子的腿蠕动了几下,人也随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本静,他似乎明白沈念之做了一个什么梦,这时营帐外却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踏地声。
  紧接着,破空的箭矢声响起——
  “敌袭——!”一声震天的喊杀拉破夜色,赤羽军营地猛地陷入一片混乱,火被风吹得摇曳,远处传来短促的号角声,火光迅速点燃了夜幕。
  帐中沈念之醉意未消,忽听得有人拽住她的手臂猛力一拉。
  “小……小哑巴?”她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对方扯着站了起来。
  外头火光摇曳,一时间震耳欲聋,远处隐约能听见士兵喊杀的声音,赤羽军正在和敌军交锋。
  沈念之酒意被惊得七零八落,刚迈出帐门,就见顾行渊已披甲而来,满身肃杀,与她刚才梦中旖旎的男子完全两个样子。
  但是此刻沈念之也来不急多想。
  顾行渊走得极快,风一卷就站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北庭人趁夜来袭,你先跟着他走,能跑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那你呢?”她望着他眉间紧蹙,心猛地一跳。
  “我有兵。”顾行渊淡淡道,目光如剑,“你,有命,才是胜。”
  沈念之咬咬牙,还未答话,身边小哑巴已经拉住她往一侧飞奔,身后喊杀震天,夜色与火光交织成一片,人影纷乱、刀光剑影如林。
  沈念之还未跑出几步,便见几名北庭骑兵从另一侧斜刺杀出,目光锁定了她,正朝着她这边冲来!
  “快跑!”她回头一吼。
  小哑巴停下身,抬手拔出佩刀,回身迎上,那刀势虽青涩却不弱,他眼中没有半分畏惧,像只被逼急的兽。
  “你行吗?”沈念之一边往后退一边叫道,“不行别逞强,赶紧一起跑!”
  小哑巴没有回答,只横刀再次挡下袭来的敌人,肩上却也被斩破了衣襟,血迹很快浸透出来。
  沈念之一咬牙,刚转身又要继续跑,一道刀影自她身后破风而来,她来不及回头,只觉背后一阵寒气袭来。
  小哑巴望见那一幕,瞳孔骤缩,他脚下动不得、手上敌未退!
  这一瞬间,他猛地张口,声如惊雷:“沈念之——小心!!!”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沙哑,但干净利落,直直撞进她耳中。
  这一声,震破夜风,像是蓄积了太久的沉默一朝倾塌。沈念之猛地一回头,正见一柄弯刀几乎逼近面门。
  下一刻,顾行渊横身而至,赤甲染血,长剑一挥,拦下来刀!
  他一把将沈念之护在怀中,眉眼沉冷如霜:“我不是让你走吗?”
  沈念之怔怔地看着他,却又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小哑巴,那少年站在火光之下,满脸血迹,目光却仍紧紧追着她。
  他张了张嘴,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开口说话了,眼神里惊惶与挣扎交错。
  营地杀声震天,火光如昼。
  但是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沈念之也不想纠结小哑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的。
  四周一片混乱,北庭骑兵铁蹄翻卷,喊杀声如雷。
  沈念之被顾行渊护在身后,喘息尚未平复,前方又有十余名北庭兵骑自黑暗中缓缓逼近,眼神冷漠,兵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寒芒。
  这一次,小哑巴没有退。
  他忽地上前一步,举起胡刀挡在沈念之前,然后——开口说了一串胡语。
  那声音低沉、铿锵,不再是先前孩童般的沉默和怯懦,而是某种隐忍许久之后的本能。
  那几名北庭兵原本已拉弓在弦,听见他的话,动作竟像被什么拦住般,齐齐一顿。
  沈念之心头微震,转头看向顾行渊,却见他眼中毫无意外,反倒是极冷静地开口:“停手。”
  赤羽军随之止步,双方剑拔弩张的空气霎时如冰水落地,凝成一线。
  小哑巴又转头,对着那些北庭人说了几句话。
  语气不重,却极有分量。
  那些胡人你看我、我看你,竟缓缓低下了弓矢。火光下,一人抽身而出,跨下战马,走到小哑巴面前,单膝跪地,低头行了一礼。
  沈念之目光紧紧锁着那一幕,像是终于从某处惊梦中醒来。
  她忽然推开顾行渊,大步走向小哑巴,面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冷的镇静。
  “你什么时候会说话的?”
  小哑巴站在那里,回身面对她,那张少年脸上再无以往的茫然天真,眼中沉静如水,唇角却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低声开口,用带着些许蹩脚的汉语,一字一句地道:
  “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有苦衷。”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落得极清楚。
  “谢谢你救我。”他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着她,“来日……我一定会报答。”
  沈念之怔在原地,风卷起她身后的披风,她却一动未动,只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试图从这张早已熟悉的脸上重新辨认出那一点曾经的影子。
  顾行渊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只是眉头微拢,像是早就料到。
  那名北庭将领低声说了几句胡语,小哑巴回头,点点头。
  随后,他再次转向沈念之,语气温和:“我是北庭人。”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少年气,也有一丝轻轻的歉意。
  沈念之张了张嘴,终是没说话,只眼睁睁看着他退后一步,翻身上马。
  他对身后的士兵说了句胡语,北庭人应声而动,一道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行渊没有下令拦截,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手指慢慢松开剑柄,低声道:“今晚敌方的人数太多,不宜再战。”
  沈念之却没听见,或者说,她听见了,却没有应,她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片天边逐渐褪去火光的方向。
  曾经她教他握笔,教他认字,教他写“行行重行行”,
  他说不了话,就用眼睛看她。
  现在他终于能说话了,却是告别。
  “王八蛋小骗子,下次看见你头给你打烂。”沈念之在小哑巴的身后喊着,小哑巴听到了,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念之。”他默默说了一句。
  北庭人已经离去,夜风中再无马蹄声与兵器交击。
  沈念之站在原地,怔怔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深处的方向。直到远处火光一点点熄灭,天地间只余冷风穿帐而过的声音,她才缓缓转身。
  顾行渊还站在她身后。
  他身上的赤甲沾着灰烬与血痕,盔缨散落,灯火照着他的眉眼,眉峰紧蹙,唇角却克制地平静。
  “你有没有受伤?”她问他。
  顾行渊看着她,语声一如往常般低哑:“没有。”
  “真的?”沈念之盯着他,“我听小哑——他刚才叫你顾将军的时候,眼神看了
  你两次。”
  顾行渊微顿,低笑一声:“他是看你,不是看我。”
  “你怎么知道?”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我做什么,你是真的看不出他对你那点心思吗?”
  沈念之一时语塞,半晌又道:“你没事就好,对了我还没来的及问,你这手腕是怎么回事,白天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顾行渊低头看了一眼,随口道:“前两天不小心弄的。”
  沈念之却已伸手,将他那只手腕拉了过来,皱着眉盯着那一圈缠得极随意的白布。
  “这谁包的?也太丑了。”她不客气地评价。
  顾行渊站在那里不动,只低声:“我自己。”
  沈念之啧了一声,将他往帐中拉。
  “进来,我给你重新缠。”
  顾行渊也不反抗,只是低头看着她披风下露出的半截手腕,嘴角微微动了动。
  营帐中,火盆尚暖,沈念之取来药膏,坐在他面前极利落地解开他那乱糟糟的布带。
  “都说你行军打仗一把好手,怎地包个伤都这么不上心。”
  顾行渊垂着眼,任她动作轻柔地涂药,再一圈圈将白布缠回去。
  “那是因为……”他低声开口,却在她抬头看他时,把话吞了回去,只淡淡道,“你缠得确实比我好看些。”
  沈念之抬眸睨他:“废话,我是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手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