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营地正中,顾行渊手腕缠着白绷,甲衣半解,站在一处简易军图前,同几名将士低声交谈。火光映着他侧脸,眉峰微蹙,目光清冷,身后数名副将肃立,皆神情凝重。
  这时,一名年少的亲兵忽然抬头,猛地惊喜喊道:
  “将军!是沈娘子!”
  话音未落,两匹马已越过斜坡,自尘烟中疾奔而来。
  顾行渊眉头微动,回身望去。
  夕光之中,一袭玄裘的女子骑在马上,身姿挺直,披风翻飞。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情绪,像是压了一夜的风,在看见他的一刻,才终于呼啸出来。
  她勒住马,停在军帐十丈步外,纵身下马,足尖踏地,稳稳落下。
  “顾行渊。”她开口时,声音微哑。
  顾行渊站在那儿,半晌没动,他也没想到她会来。
  风吹动他身上的赤甲,那平日冷静的面容,终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裂痕。
  他缓缓
  向前走了几步,站定,看着她,道:“你怎么来了?”
  沈念之没答,只是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绷带,眉峰轻蹙。
  “你受伤了?”
  顾行渊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后收了收:“只是擦伤。”
  沈念之却已走近几步,低头看那绷带边缘的血迹还未全干。
  “还说是擦伤。”
  顾行渊低低一笑,声音含着沙哑:“你一路找来,就为看这个?”
  沈念之抬头看他,唇角微翘,语气轻巧,带着点倦意后的调侃意味:“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死了。”
  顾行渊神色微变,眸光一凝。
  她却抬眼看他,语气一顿也没正经几分,目光落在他眉心,语气里带着懒意道:“你瞧,好在你命大,还活着,我就不白赶这一趟了。”
  一时间四周静了下来,营帐内的甲士皆默默低头,自动后退几步,不敢多言。
  顾行渊的目光自沈念之脸上落下,轻飘飘扫过她身后的小哑巴,眼神一顿。
  “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沈念之理所当然地道:“他认得路,我需要一个带路的,又不会说话,省的聒噪,正好做个伴。”
  她话锋一转,语气漫不经心地一挑:“万一我在路上被狼追了,总得有人给你报信,回头也方便收我尸。”
  顾行渊眉心轻皱,却是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说法噎了一下。片刻才低声道:“别说这些死不死的。”
  说罢,他侧身让开,让出营帐的方向:“进来吧。”
  沈念之也不客气,径自走了进去,小哑巴微顿了一下,正要跟上时,忽觉一股冷意袭来。
  他抬眸,只见顾行渊正站在帐边,侧目看着他,那一双眼眸无甚情绪。
  像是警告。
  小哑巴垂下眼睫,什么都没说,也没躲闪,只迈步跟上,落在沈念之身后半步。
  军帐内灯火明亮,案上铺着一幅粗略绘制的地形图,朱笔已在图上圈了几道线。
  顾行渊脱下披风,一边将它挂在一旁,一边道:“三日前,我们在平原北隘处遭遇一支乌恒小队,动手时,他们看似胡乱冲杀,实际行军布阵颇有章法。”
  他顿了一下,眼神落在案图某一处:“我怀疑,他们背后另有人指挥,甚至可能早年受过中原兵法的训练。”
  沈念之挑眉,目光落在地图上:“所以你带人追进来了?”
  顾行渊点头:“抓到了一些人,也许能撬出什么。只是这批人极有耐性,逃得干净,不像是寻常的乌恒游骑。”
  他说到这儿,忽而抬眼看她一眼:“你来得不是时候,我原本明日一早便准备遣人返城送信,没想到你先找来了。”
  沈念之笑了一声,声音不大:“那我算不算有先见之明?”
  顾行渊没回她话,只拿过一只铜壶,斟了杯热茶,递给她:“路上奔波,该暖暖手。”
  沈念之接过,低头饮了一口,忽而抬眼问道:“你说他们背后有人……可能还在瀚州,那人若藏得深,会藏到哪去?”
  顾行渊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声道:“这正是我要查的。”
  他眼神落在地图上那一处空白的区域,像是已将某个点暗暗记在了心里。
  而这时,小哑巴已默默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沈念之身上。他没有插话,却听得极认真。
  “不过我们今日烤羊肉,你有口福了,洗洗手等下一起尝尝?”顾行渊转移话题说道。
  “好啊,有没有酒?”沈念之嬉皮笑脸的问道。
  “你啊,还真是会赶时候,正好从北庭军队手里搞了几壶他们马奶酒,正想带回去给你尝尝,我看你是在雁回城闻见酒味儿才跟着来的。”顾行渊语气淡淡,带着一丝丝调侃的味道。
  篝火燃得正旺,火星迸溅着,映在众人的甲衣上,亮得像是夜空里错落的星。
  羊肉在铁架上滋滋作响,酥香浓烈的气息扑鼻,烈酒一壶接一壶地传着,偶尔夹杂着将士们粗犷豪迈的笑声,在营地夜风里散得极远。
  顾行渊坐在沈念之身侧不远处,衣甲已解,只着一件素黑中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手腕。他替她倒了一碗酒,递到她手边,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体贴。
  沈念之接过,一边喝着,一边瞥见火堆那头的将士们,不知谁先起了头,竟围着火圈跳起了他们的舞蹈。
  那些本是肃穆冷峻的赤羽军将士,在火光之下竟也如孩童般笑闹,动作粗犷,却带着某种原始的欢愉。
  她微微一怔。
  身侧的顾行渊也被他们拉起,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终究抵不过一群人的起哄。
  他苦笑着摇头,却还是被裹进那一圈人里。
  沈念之抬头看他,竟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
  他竟也笑了。
  那不是平日里嘴角勾一勾的冷笑,也不是轻飘飘掠过眼底的讽意,而是极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眼角都带了弯,像个少年郎。
  那笑意带着火光,一点点照进沈念之的眼里。她捧着酒碗,竟忘了入口。
  从她认识他以来,顾行渊总是冷静得过分。
  克己、寡言、沉稳,仿佛从未真正松弛过。她见过他带兵行军时一言不发的肃冷,也见过他深夜中衣未解伏案翻图的倦容。
  可今夜不同。
  那一刻,围着火堆的顾行渊,眉目舒展,步伐轻快,眼角舒展。
  他转头,正巧看向沈念之。
  四目相接,火光跃动,他眼中倒映着跳动的光,也映着她。
  沈念之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顾行渊也能笑得这样……好看。
  那种好看,不在眉眼,不在轮廓,而在那一瞬的清澈。
  她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一整个春天,看见青草疯长、积雪融化,看见从前未曾触碰的少年的生命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感染到她。
  沈念之低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味甜中透着辛辣,她却觉得一丝不醉。
  她眼尾发烫,唇角却扬着,像是说不出口的一个秘密,藏在心口,正缓缓发热。
  又戛然而止。
  就连顾行渊的唇,此刻看起来也是那么诱人。
  第75章 要不今晚,你就在这里宿下……
  夜已深,营帐外的火堆只余下温热的余烬,偶尔火星跳动,映出帐门处那一抹安静的剪影。
  沈念之喝得有些多,回帐时脚步虚浮,衣摆微乱。顾行渊将她半扶半抱地带回营帐,一路沉默。
  她却靠在他肩上,带着几分醉意地咕哝了一句:“顾行渊……你今日……笑得很像一个活人。”声音轻得像风,尾音都带着酒气的软。
  他垂眼看她没再说话,只将她安置在榻上。
  脱下披风,她却还紧紧握着手里那只空酒盅,像是要握着一场梦不肯松开。
  顾行渊叹了一口气,蹲身替她掖好被角,动作极轻极稳,将她额前一缕散发拨到耳后,才起身。
  帐外风大,夜色如水。
  他才一走出营帐,就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小哑巴。他背对着营帐,望着另一边荒芜高坡,神情看不清,只见肩背笔直,静得像夜中一株无言的树。
  “你过来。”顾行渊忽然开口。
  小哑巴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仍快步走了过来。
  顾行渊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才缓声道:“她醉了。”
  小哑巴点了点头,眼神落向营帐,嘴角微抿。
  顾行渊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今晚我还有事要与副将商议。”
  他说着转头望向远处火光隐隐的主帐,声音不紧不慢:“你今晚,就留在她帐中。”
  小哑巴骤然一震,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顾行渊却神色不动,语气淡淡:“我在门口给你铺了毯子,就在帐口,不许越界一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埋在骨子里的一道锋线:“她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就来找我,不准误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