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吃顿饭罢了。”李兆霖最懂得如何恩威并施,见她停步,即刻换了副和善口吻,“之前有回慈善晚宴,世万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他对你印象很不错,托人托到我这里,诚心想跟你结缘,所以爸爸才费心安排了这么一场。”
  “我跟梁世万只见过一面。那年我还在读高中,你让我喊他梁叔叔。”
  李絮手脚僵硬,惟觉齿冷,说出的话都携着恻恻轻寒。
  “就算我这几年不在国内,也看过不少关于他的新闻。他家暴出轨,酒驾撞人,和二婚妻子闹离婚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连登半个月娱乐头条。这桩桩件件官司缠身,过去还没半年吧,爸,你让我跟这种人结缘?”
  “他前妻是个小明星,闹出了丑闻,心急复出揾钱,所以才会铺天盖地买通稿泼脏水。都是狗仔乱写,实情没那么严重。”
  李兆霖四两拨千斤,语气循循善诱,“原本我就有打算叫你抽空回来一趟。正好,你这几日就在国内。你们两个吃顿饭,正式见一面,也算交个朋友,对你没有什么坏处。”
  “交朋友?”李絮喃喃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同校后辈。论年纪,大概也就比你小两三岁。”
  “年龄不是问题。”李兆霖面不改色,“他家世好,能力强,品行端正,是值得托付的人。你别听外面的人嚼舌根,爸爸的眼光不会有错。”
  夸一个暴力成瘾、滥赌成性的人品行端正。
  不愧是她的好父亲。
  李絮只觉荒谬,忍不住讽刺出声,“他这么好,这么合你心意,怎么不见你给李翎介绍?”
  “翎儿年纪还小,收不住心。”李兆霖永远是最有道理的那一个,“不急,再让她多玩几年,我另有安排。”
  李絮拎了拎唇角,“她满打满算也就比我小一岁。”
  “她孩子心性,和你不同。你做姐姐的,应该比她懂事知礼才是。”
  李絮沉默不语,面青唇白,情绪起伏得厉害。
  但奇怪。
  她心底越是愤怒,表现反而越是冷静。
  “丽珀和梁家是有什么深度合作计划吗。”她直截了当发问。
  “这些都是俗事,不需要你们小孩子关心。”李兆霖还是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以为她没那么抵触了,又换了个避重就轻的话术。
  “絮絮,别怪爸爸讲话直。你年纪也到了,总要有个归处。梁世万的条件配你绰绰有余,我们心里要有数,切忌眼高手低。爸爸不会害你,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无意义的字句排列,有时就像某种在旷野上反复倾轧的行为,发出的韵律单调而刺耳。
  比在飞机上忍受耳鸣更令人痛苦。
  “你都准备卖女了。”李絮噙笑抬头,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作为当事人,连问都不能问一句?”
  “你说什么?”李兆霖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这个私生女幼时乖巧,长大差些,隐隐表现得有些不驯服。但在待人接物上总是有分寸的,极少跟长辈起冲突。
  “我说。”李絮吐字清晰,犹如吐出一枚被打落的牙齿,“你都已经决定把我这个女儿摆在货架上,跟人数白论黄做交易了,我连自己值多少钱,都不配知道吗。”
  “混帐东西!!”
  李兆霖比记忆中更易被激怒,一旦被忤逆,就下意识高高扬起巴掌。
  李絮动也不动,噙着冷笑,仰面等着。
  然而李兆霖理智尚存,顾念着还没结束的饭局,要掴她的那只手强行忍着,迟迟没有真正落下来。
  “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他失了平日里那副儒雅睿智的姿态,瞋目切齿地黑脸训斥,“我看你是一个人在外面野久了,没人管没人教,家里的规矩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哪个有空管她教她。
  李絮一动不动,面无波澜站在那里,既没有低头,也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话。
  这副死不悔改的倔强模样,显然更触李兆霖霉头。
  他怒不可遏地压低声音,若不是在外面,早已大发雷霆地动手摔东西了,“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在伦敦读了这么多年书,在你身上花的钱财心思还少吗?我为你将来着想,劳心劳力为你打算,你非但不懂感恩,还这副嘴脸对我,净会顶嘴驳舌!可千万别学了你妈那套忘恩负义的婊子作派,受了别人千般万般好,转头就反咬一口,翻脸不认人!”
  那根食指就差没直直戳到李絮脸上来,但也跟扇了她一巴掌没什么区别。
  李絮嘴唇紧紧闭着,四肢生冷,心脏压在嗓子眼,迫不及待地想要反驳,却又什么都无法反驳出口。
  她想说,自己从前花他的用他的,是迫不得已。她欠他的。她认。她会尽早还。
  又想说,她留学的学费,用的是奶奶生前留给自己的那笔信托,生活费是自己兼职挣的。他给她的那张卡,她早就退回去了,从来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不知是他秘书没有跟他提过,还是他根本就忘了。
  还想说,她从来没在伦敦待过,那是他李兆霖另一个女儿。
  然而李絮没有诉诸于口。
  这种反击的话太蠢、太软弱、也太无力了。
  根本伤害不了任何一个不在乎她的人。
  她既没有完全成长,从过往的缺失之中挣脱出来,也没有魄力削肉剔骨,彻底斩断血缘联系,甚至还对父亲的权威投射与母亲的情感勒索抱有片刻幻想。
  所以她只能受人钳制,只能沉默地站在这里,假装一樽无动于衷的容器,试图以消极抵抗现实。
  忍耐不可怕。
  眼泪不可怕。
  有所期望才最最可怕。
  为什么她始终学不会这教训?
  “世万跟你年龄阅历上有些差距,爸爸知道你一时半刻不好接受。”
  李兆霖到底圆滑老练,为顾大局,怒骂过后很快收起愠意,给自己找好台阶下。
  “这样,我们今天暂且不争论这些,爸爸知道你容易冲动,也不责怪你。我再给你五分钟,整理好你的仪容,收拾好你的情绪,有任何问题,都先好好忍着,进去吃完这顿饭再说。大庭广众的,体面些,别丢人现眼,叫旁人瞧了我们李家的笑话。”
  末了,临回包厢前,又不忘警告她,“这处园林幽静,来客显贵,你自己一个人别莽莽撞撞到处乱跑。岑秘书在门口守着,免得你迷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自然会送你回去的。”
  李絮已经彻底失去反应,不想出声,不想接受任何信息,甚至不想费力掀起沉甸甸的眼睫。
  长长走廊只余她孑然一身。
  风骤雨急,撞得屋顶的花鸟宫灯都晃了晃。昏黄的光线,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心透不过气。
  她迫切需要汲取新鲜空气,疾步走到廊道尽头,要寻一扇敞开的窗。
  然而转过一面巨大的古董雕花屏风,一侧眼,整个人僵在原地。
  有人无声无息,倚窗衔烟,赏着一树刻玉玲珑的白玉兰,不知在此听了多久的雨。
  ——是言漱礼。
  又再遇见。
  总是遇见。
  唯独不想被这个人窥见狼狈的一面,偏偏每一次都被他正正撞见。
  潮天湿地。夜晚都在雨中生锈。连彼此望过去的眼神也是滞涩的。
  “怎么会这么巧。”
  李絮扶住屏风,好勉强地笑了笑,自己也知笑得不漂亮,“我们认识七年,好像都不及最近七天见得多。”
  言漱礼穿得一身黑,薄高领搭飞行夹克,英俊利落,除去一双剔亮眼睛,整个人几近融入窗外的夜色里。
  他向她走近几步,夹烟的手扶住屏风另一侧,不动声色俯视她,“我外祖母姓容。”
  李絮后知后觉“啊”一声,豁然点一点头,“怪不得,这里取名容园。”
  “她是苏城人。当年远嫁过来,饮食不惯,老爷子就为她建了这座园林。”言漱礼难得多言解释,视线低低地瞧她,“nmaa的制药实验室也在附近,我偶尔过来查看进度,把这里当食堂吃。”
  话落在地上。
  没了后续。
  李絮的心开始失重。
  “抱歉。扰你清静了。”她的嘴唇还微微发着抖,不想被他这么毫无遮掩地观察,于是强打精神,极力避开那道视线,让它在余光里变得模糊,“刚刚的话,你听见多少?”
  言漱礼大概不懂得善意谎言之必要性,也不屑于为无关人等费心掩饰。
  “从你们走过来开始。”他坦诚。
  李絮本来就不抱希望,是以羞耻感也不那么明显。
  “见笑了。”她抿了抿梨涡。
  值得庆幸的是,言漱礼见惯各种场面,这种小门小户的家事在他眼中大概无足轻重。
  他扬了扬优越的下颌线,不冷不热地注视着她,仿佛一帧帧意味不明的慢镜头,在结束的那刻突然浮现台词。
  “要走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