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凭什么是你走啊。”
  她闺蜜惯会冷嘲热讽,直接扯她坐下来,一边欣赏自己刚做好的美甲,一边看戏似的瞥过去。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令邻座的李絮听清。
  “你才是名正言顺的丽珀千金,哪有正牌给水货让路的道理?哦,欺负你和潘姨人好心善面皮薄啊?做鸡做三都讲究职业道德。哪个像她那妈似的,插足完别人家庭,讨着了长期饭票,还不感恩知足,还要吃碗面反碗底,反过来给人捅刀子,一点脸面都不给恩客留的?被丢掉的小贱种也是,不识趣滚远点,还要招招摇摇晃到正主眼前来,恶不恶心啊,难不成真想觍着脸分你们兄妹俩身家?哇,好有胆,也不怕遭天谴!”
  可谓字字珠玑。
  李絮不禁感慨。
  在意大利待久了,防御有所松懈,自己当真是很久没有听见过攻击力这么强、这么难听的中文了。
  不过难听归难听,却不是全无道理。
  她惯会忍耐,也惯会装作风平浪静。此刻便只置若罔闻,低头继续吃完那半块巴斯克,又有条不紊地将拿铁饮净,喝了一点柠檬水漱口,才抬手唤侍应生结账。
  离座时,李翎一动不动堵在过道,抱着手臂忿忿斜睨她。
  李絮垂眼看着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心平气和地讲了句,“劳驾。借过。”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劳我的驾?”李翎历来跋扈骄纵,大庭广众之下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不年不节的,又没死人,你突然回云城来做什么。”
  说得好似过年过节,她就可以被允许回来似的。
  其实就连唯一拿她当李家人的奶奶,前年举行的葬礼,她都没名没份,没资格出席。
  “回来看个医生。”约的看诊时间快到了,李絮无意跟她起冲突,随口敷衍了一句,从手袋拿了片口罩戴上,好心建议道,“最近甲流多发,你还是和我保持一下距离比较好,免得传染。这病症状可轻可重,搞不好运气差,真的会死人。”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便拿齐物件绕了条道,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喂!”李翎穿着高跟,没法追上去,只在后面恨得咬牙,差点要不顾姿态把手袋丢过去,“你给我站住!死贱种!我叫你站住!李絮!喂——!”
  李絮步速很快。
  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餐厅,与电梯出来的人群擦了擦肩。她抱着一把伞,礼貌低头道歉,继而一刻不停地连续按下关门键。
  轿厢只她一人,缓缓下行时,带来微妙的失重感。
  她直视着镜门中自己面色不佳的虚像,慢慢深呼吸,平复加速的心率。
  ——“李絮。”
  她无波无澜,无声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早在李兆霖还没结婚之前,就和罗跃青有了她。罗跃青从前还满怀希冀地跟她讲过,这个名字是请大师算过生辰八字,在三个最好的选项里,由李兆霖亲自挑出来的。
  取的是“轻柔洁白”之意。
  然而实际上,这个字更容易令人联想到其他含义。尤其是在这春天里。
  李翎。
  李絮。
  同样意蕴空中之物。
  只不过一个向上飞,一个往下坠。
  其实也不错。很小的时候李絮就已经学会安慰自己。人人生而不同,总归各得其所。
  此刻雨也在往下坠。
  李絮站在大堂,打开地图导航看了一下路线。酒店距离一家私立三甲医院不远,两公里路不到。cbd雨天不好打车,哪里都堵,索性步行过去,说不定到得更快。
  昨夜从言漱礼那里强行讨来的伞,果然派上了用场。
  打开的瞬间,伞面还黏留几瓣枯萎的樱花。李絮耐心一一摘开,裹紧外套,静静闯入濛濛雨幕里。
  江边几树早樱经历彻夜风雨,又再凋零几分,粉白花瓣铺了满地。
  李絮没往那边走,站定望了半晌,等车经过,直接出了庭院。
  私立三甲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少清静,服务好,不必浪费时间排队。
  呼吸内科的医生态度专业,让她做了几项检查,确诊了是普通感冒,而非甲流。
  李絮刚刚放下心来,下一秒就听见医生边开药边嘱咐自己,“你回去好好休息,药按时吃,擤鼻涕、打喷嚏的时候注意点儿。呼吸道感染容易诱发中耳炎,我看你这有几次既往病史。”
  李絮沉默半晌,有些不抱希望地寻求建议,“医生,我能飞长途吗,十几个小时。”
  医生回答得温和且冷酷,“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等着救命的事,你还是先顾念顾念自己的身体吧。过几天就能好,消停会儿,别自找罪受。”
  李絮当即蔫了。
  看完诊,拎着一小袋药走出门诊大厅,外面雨还是没停,反倒越下越大。
  这不是能步行回去的雨势。李絮乖乖叫了辆车,看路况,司机接单过来都得先开十分钟。
  她百无聊赖站在门口,心里盘算着,是该请霍敏思帮帮忙找个地方躲几天,还是直接等陈彧找上门来,把该吵的架赶紧吵了,该演的戏赶紧演完。
  其实哪样她都不太喜欢。
  想着想着,心不在焉地,手机响了。
  一个本地号码。
  原以为是网约车司机,没想到接了起来,才发现居然是李兆霖。
  “怎么突然从伦敦回来了,也不跟爸爸说一声。”
  不知是电流转换的问题,还是太久没听见李兆霖的声音,总感觉与印象中有所不同。
  李絮没去纠正他话中的错漏,只简短回应,“临时有点事,很快就走。”
  “回学校?你也快毕业了吧,什么时候,明年还是后年?”
  “今年七月。”
  “好。毕业回来,爸爸给你安排进丽珀底下的副线品牌。是个刚收购不久的独立工作室,底子扎实,前景不错。你回来从基层做起,多多学习,多多积累经验,以后爸爸就把它交给你打理。”
  丽珀集团原本是潘家的产业,规模不算大,主要经营珠宝首饰零售、批*发和制造业务。李兆霖早年入赘,熬了许多年才终于熬死自己岳父,揽过妻子潘盈盈名下的股份,成功上位董事长。
  李絮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态度平静,鼻音有些沙哑,“我读的是绘画,不是珠宝设计,也不是经营管理,进去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李兆霖不以为然,“在学校读什么专业不重要,反正进了公司都要从零开始学,只要你肯下功夫,一定有收获。”
  李絮嘲讽地扯了扯唇角,“你把我塞进去丽珀,潘姨知道了,不会有意见吗。”
  “丽珀现在是我做主,你潘姨不管事,又识大体,怎么会同小孩子计较?”李兆霖的语气不容置疑,“殚竭心力终为子。你是我的亲生女,不管你妈妈以前将场面闹得多难看,事情做得多错,我也绝不会对你不闻不问。”
  真是惯会讲漂亮话。
  李絮心中赞叹,自己的虚与委蛇和巧言令色,大概就是遗传自这人。
  “对了。”
  不待她应声,对面就赶时间般,又紧接着命令,“你晚上把时间空出来,跟爸爸一起吃个饭。我们父女俩也这么久没见面了,有件事,关乎你的将来,爸爸要跟你好好谈一谈。”
  第13章 我们目前关系很稳定。
  13
  是夜。
  李絮吞了几片药,临时推掉与霍敏思的约会,上了李兆霖秘书派来的车。
  细雨中的容园,犹如一副名贵的水墨画。
  亭台楼阁清幽古朴,假山洞壑匠心独运。挽双髻的咨客姑娘撑一柄油纸伞在前引路,沿途忽而疏阔,忽而幽曲,不多时即见园林主体建筑,白墙黛瓦,雕花窗棂,静静伫立于池岸。
  进了檐下,李絮脱掉大衣交给侍应生,径直往包厢门口走。
  李兆霖虽然出身寒门,但攀上潘家以后,就处处注重礼数体面。李絮自幼没少因为这种繁文缛节的表面功夫认罚挨训。
  容园是会员制,消费门槛高,往来出入都是贵客。她即使身体抱恙,也还是依足正式晚餐的标准仔细打扮了一番。
  结果没想到。
  刚刚落座不足半小时,她就忍无可忍,连手袋大衣都来不及取,气得手指发抖地直接推门而出。
  “李絮!”
  李兆霖匆匆几步,在走廊厉声喝住她,“你给我站住!当着客人的面说走就走,成何体统?我还没教训你呢,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你瞧瞧自己嘴唇上挂的什么东西,出来见人也不知道摘了!几岁的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李絮面色苍白,捏紧拳头,犹自浸在父亲给予的屈辱之中,无法轻易消化。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24岁了,还是会对父母抱有“或许”、“可能”、“下一次”诸如此类虚幻的期望。
  明明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当头一棒。
  她闭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回头,逐字逐句生硬道,“假如你早告诉我是这么一回事,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一趟,更不会坏你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