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也听到了。饭还没吃完,暂时走不了。”李絮忍着局促,故作轻松地四周张望,“你们这座园子只开了一扇门,墙看起来也不太好翻。”
  “你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
  “什么意思。”
  “我要走。”言漱礼点了点烟灰,“我们顺路的意思。”
  他表述得很低调。
  莫讲容园,放眼至整个云城,都没几人能拦他。
  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然而对李絮而言,她又该以什么立场,来接受这份纡尊降贵的好意呢。
  “我又这么好运,撞见你乐于助人的机会了?”她无暇深究,习惯性以玩笑来消解困境,“我这回没哭吧。”
  言漱礼没有作声,很平静地垂下视线。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枚日光底下闪闪发亮的薄荷硬糖。
  那种用玻璃纸包裹着的廉价硬糖。
  色彩缤纷的、耀眼的、甜美的、好似唾手可得,实则谁也无法紧紧攥于手中。当你迟迟从地上拾起,以为自己侥幸得到了完整的一颗,拆封之后,才发现里面早已被摔碎成粉末了。
  “眼睛红成这样。”
  他口吻低淡,“你觉得自己忍得很好吗。”
  那只陌生又熟悉的手骨节分明,很慢很慢地,抚过她的眼尾。像要轻轻拭去那一小片氤氲。出乎意料地,非常慎重,又非常温柔。
  李絮半张脸都陷在他掌心里。
  心脏忽而像有电流经过一样,柔软地抽搐着,几乎令人生出某种无计可施的惶惑。
  她盯着宫灯洒在地面跳动的光斑看了一会儿,不自觉眨一眨眼,又看向他扶在胡桃木屏风上的手。
  万宝路白金。
  他居然跟她抽的是同一款廉价香烟。
  周围好安静,自己反反复复揉搓的一颗心,惟有雨水淅淅沥沥的幽暗声音。
  “言漱礼。”
  李絮抬起头,异常真诚,又异常茫然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犹如被捉住的游魂一缕。
  “其实你究竟想要什么?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怕我欠你太大人情,我还不起。”
  他们目光与目光对峙,默不作声地交锋。
  言漱礼五官深邃,眉骨与鼻梁皆高得立体,这么一言不发低垂眉眼时,很容易呈现一种薄情漠然的气质。
  他掀了掀唇。
  李絮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形同箭矢的话语。
  然而言漱礼面无表情,只不轻不重说了句,“我想吃跑马地附近那家诚记的西多士。”
  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顿了顿,又补充,“厨房换了季节菜单。刚刚试菜,我吃了一半,没吃下去。”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李絮愣在原处,半晌,没忍住笑了出来。
  应该还是笑得不漂亮。
  因为言漱礼没有停止抚摸她的眉睫。
  这一瞬间,倏尔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底气。李絮伸手将他指间的烟抽走,据为己有。
  “要我请客吗。”她吸了肺腑空空的一口,撩起嫣红眼皮,含着薄薄泪眼笑望他,“可是我手袋还落在里面。”
  烟雾拂了他一身。
  言漱礼宽宏大量地没有与她计较,维持这姿势对视半晌,才不紧不慢松开抚她腮颊的手。
  “等我五分钟。”他低声嘱咐。
  随即离开了。
  夜还很新鲜。
  李絮衔着他抽剩的半支烟,倚到他刚刚倚过的窗棂。
  这处正对着一页湖泊,白玉兰恰逢花期,临风皎较地遮住半片视野。一瞬风动,一暗一白,令人恍惚感觉自己正在从夜晚边缘向外眺望。
  尼古丁是抚慰焦虑最有效的选择。
  在不断飘散的灰雾之中,李絮掐灭烟,思绪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过不多时,循着脚步声回头看。
  失而复得。
  言漱礼已经穿过长廊,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长身而立,站在一盏并不明亮的酸枝宫灯下,冷淡倨傲,臂间挂着她遗落的双面呢大衣。
  李絮间或会错觉,他就像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样,是一棵在冰天雪地里无声焚烧的巨树。
  往下投落阴影与灾厄。
  往上接住一朵云的降落。
  他站在那里等她,李絮离开窗棂,向他走去。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她接过自己的手袋,微微垂着眼,掩下不安,佯装漫不经心问。
  言漱礼抖开大衣,平静而绅士地,拢住她浸在风中的单薄身躯。
  其实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向人编造借口。
  但她既问了,他还是选择回答。
  “说——”言漱礼轻描淡写,“我们目前关系很稳定。”
  第14章 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
  14
  一架全黑喷漆的布加迪chironss疾驰于雨夜高速。
  由北至南,白色沿海公路犹如盘踞的巨蟒,为了避免拥堵,言漱礼特意绕了一段远路。
  他今日穿得休闲,没带司机,开的超跑也不符合商务定位。与往常高效利用碎片化时间处理工作的风格截然不同,更像是临时安排的私人行程。
  倘若是平日里的李絮,一定会敏锐地发现其中微妙的不同。
  然而今夜连番状况,又逢身体不适精神不济。她恹恹坐在副驾,什么都懒得思考,只心不在焉数着雨刷的机械摆动与挡风玻璃滑落的水迹。
  换了车,车载音响的选曲也换了。
  不同于巴赫的简约庄重,潮湿夜里的勃拉姆斯慢乐章,给人一种淡淡的溺水感。
  漫长的四重奏旋律走向,弦乐的运弓与揉弦像杂乱的绳索一样拧在一起。纠缠不清,晦涩不明,浓郁的,克制的,情感饱满而无处宣泄。
  李絮在这场雨中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再惊醒,是错觉有一只手在缓慢描摹自己的侧脸。
  惺忪睁眼。车泊稳了,雨停了,安全带被解开,身上披着轻暖的飞行夹克。言漱礼眼睛望着窗外,静静坐在她身边。
  “…我们到多久了?”她有些抱歉地将夹克还给他,蹭了蹭自己脸颊,鼻音不自觉有些哑。
  言漱礼穿上携着她香水味的夹克,抬起手腕整理袖口,“没多久。”
  绕了中环线,进市区再倒霉堵一堵,差不多就是这速度。李絮瞄一眼时间,20:45,勉强感觉合理。
  跑马地位于江岸东。
  周边环境闹中取静,人文教育氛围浓厚,既临近艺术博物馆和大剧院,又坐拥几所重点学校。李絮和言漱礼以前就读的国际学校就在附近。
  这边街道不允许临街停泊,他们在一个大厦停车场步行出来,沿江走两分钟,就看见了熟悉的校门口。
  尚闳实验中学。
  高中部还没下晚自习,建筑亮着灯,明亮静谧。
  “好像可以看见文体中心面前那棵细叶榕。”李絮踮了踮脚,试图张望。
  “看不见。”人行道有单车响铃经过,言漱礼将她往里揽了揽,自己走到道路外侧,“早两年被砍掉了。”
  “为什么?”李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它气根都能单独成林了,不是说多少多少岁了,比我们学校还要老吗?”
  这边区域是年青人聚集地,街上遛狗骑车玩滑板跳舞拍视频的比比皆是,她又三心两意实在不像能好好走路的。言漱礼索性捉住她手腕,边看路边解释,“腾地方。要建新楼了。”
  李絮心思眼神还在那棵榕树上,心不在焉“啊”一声,被亦步亦趋牵着往前走。等到发现彼此姿势不对劲时,已经到了商业街诚记门口。
  这个时间吃晚餐太迟,吃宵夜又太早。诚记门面小小,做的是学生和街坊生意,并非什么有名气的网红打卡地,除去高峰期,闲时也没几桌食客需要服务。
  李絮和言漱礼挑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
  老板娘依依不舍按停电视剧里都市男女的恨海情天,往后厨交代一声“起身喇,有客到”,才慢慢拖着脚步过来招呼他们。
  结果来客长得比电视剧里的演员还光鲜亮丽。
  “哎呀,言生!”老板娘面露惊喜,高高兴兴扬起笑容,“你好耐冇过嚟食宵夜囖喔,今晚食啲乜?”
  [哎呀,言先生!你很久没过来吃宵夜了,今晚吃点什么?]
  言漱礼颔了颔首,礼貌且疏离地回应了这份热情。
  这个气质斐然的年轻男人,看衣着打扮及形容举止,明显不像会光顾这种市井茶餐厅的类型。
  但他表现得熟门熟路,桌面用纸巾简单擦了擦,餐具也循例只烫一遍,没有对用餐环境表现得过分挑剔。
  难免觉得新奇。
  李絮一边阅读墙上贴的菜单,一边不甚高明地偷偷观察。
  诚记点餐还是传统方式,没有桌面扫码,由慈眉善目的老板娘拿纸笔速记。言漱礼点了一份黑松露炒蛋多士、一碗鲜虾云吞、一碗沙爹牛肉面、一杯冻柠茶,又另外给她要了一杯热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