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她轻抿唇瓣,“我没要你救我。”
  他挑了挑眉,“嗯,是我贱,行吧。”
  沈衔月感觉自己有点过分,“你放心,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给你的。”
  叶三郎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有没有可能,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还。”
  她垂眸。
  “对不起,我心里有……”
  他打断她。
  “我知道,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情。”
  云西行。
  流沙一样的星河滑落。
  她望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三郎笑了笑,长睫闪着细碎的光。
  “美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在你美丽的皮囊之下,似乎有一个伤口,你努力遮掩着这个伤口,甚至不惜伤人与自伤,也不肯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就像刚刚,你明明很想让我帮忙,却还是不肯说一个求字。”
  沈衔月沉默了一下。
  “因为,求没有用。”
  他闻言,稍有错愕,看向她时,她却不肯再言语,只是侧过头去,天尽头,一枝月影斜,她方才说这话时,面容恬淡,声音轻缓,似乎是个爱恨了无的看客,在这纷冗的是是非非中,作壁上观,讲述着与己无干的人和事,可话音落处,却浸透了冬夜的湿与冷。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他离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似乎永远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她不是温柔,而是凉薄,她不是害怕,而是无惧,她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同样,她也允许任何人的背叛,允许任何事的发生,于她而言,生与死,不过是换了种活法而已。
  第53章
  余霞成绮,澄江如练。
  天尽头,点点琼花乱作雨,宛如银毫末梢提亮的辉熠白芒。
  云卷去,风来疏。
  须臾,扶摇乍起,沈衔月的狐裘披袄吹得蓬松,似远行的帆,在落日孤烟中肆意张扬,黄沙泛着碎金子般的光羽,当空泼染出一个浮翠流丹的掠影,暖而艳。
  有美在兮,遗世独立。
  叶三郎打马上前,同她并辔而行,他抬指,想要触摸沾染着她芳香的浩渺红尘,却又在下一瞬,默默地收了回去,他怕,他怕戳破这不言自明的幻影,他怕惊扰这近在咫尺的美好。
  “美人是有什么想要寻回的东西吗?”
  “嗯。”
  “这东西在燕王府里?”
  “嗯。”
  “我可以帮你。”
  “嗯。”
  叶三郎挑眉。
  “'嗯'是什么意思?”
  沈衔月纤长流亮的睫毛微垂。
  “不用了。”
  “怎么?美人不相信我能帮到你?”
  沈衔月轻轻摇了下头。
  叶三郎抬手扯了六片叶子,递给她。
  “默念心中所想之事,然后丢出去。”
  沈衔月将信将疑地接过,随手一抛。
  风明媚。
  叶子飘悬而落。
  一半沐阳,一半没阴。
  叶三郎折下寸许枝杈,他长发逸散,半跪黄沙之中,画出虚实不一的线。
  沈衔月也下了马,立在他的身侧,“折都折了,为什么不折得长一些?”
  “草木好养活,只要不伤及根脉,没多久就又长出来了。”
  “你说的是你们北凉,这儿是江南。”
  “都一样。”
  叶三郎抬眸,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转了片刻,“人也一样,都会好起来的。”
  沈衔月沉默了一下,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凝视着面前短短长长的沙画,抿了抿唇角。
  “这是什么?”
  “卦辞。”
  “卦辞是用来做什么的?”
  “装六神,定旬空,查神煞,卜凶吉,寻失物,问归期。”
  沈衔月望着地上歪歪扭扭的潦草笔迹,没忍住笑出了声。
  “就凭这个?”
  叶三郎看见她的笑靥,轻勾唇。
  “这一卦是雷水解,震在上,坎在下,妻财辰土为世,官鬼申金为应,第三爻阴变阳,第五爻阳变阴,成泽风大过,若想寻回此物,向东北方向,明日申时之前,可得。”
  沈衔月眉心浅浅蹙了一下,她勒马回望,“燕王府不应该是东南方向吗?”
  “我只论卦象,不问其他。”
  “若向东北方向……”沈衔月忽而顿了一顿,“你该不会是想把我拐去北凉吧?”
  叶三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美人,我在你心里的印象,就这么差劲?”
  “人心隔肚皮,再说了,你说你叫叶三郎,哪有名字里面带'三郎'的啊,这个名字太草率了,不像是你的真名。”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承载着父母的期望,或是金玉锦绣,财禄双全,或是沉鱼落雁,貌比潘安,或是蟾宫折桂,前途无量,总该有个好意头,你这个嘛……”
  叶三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继续说,我不会生气的。”
  沈衔月眼睫不自觉垂了垂,金尘若许,在晶莹瓷白的颊侧投下一道弧影。
  “似乎,有点过于随意了。”
  叶三郎哂笑一声。
  “万一,我真叫这个名字呢?”
  沈衔月眸光微澜。
  “那就当我没说。”
  “哈哈哈。”叶三郎随手丢掉叶子,由着它卷入风沙,散入虚空,“我没有骗你,这个名字就是我的本名,说起来,你我相识至今,我还没有好好跟你介绍过我自己,既然今天你问起此事,我便同你说上一说。我本姓叶,商贾人士,我出生时,赶上一场疫病,我前头的两个哥哥都早夭了。阿耶阿娘怕我活不长,就随便起了个名字,不承望,我命硬,活了下来。”
  “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
  “不妨事,我们那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死去的人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沙,化作江川河海,化作花草树木,化作日月星辰,化作天地万物,永远陪在我们身边,永远,永远。”
  沈衔月头回听见这个传说,她抬指拢了拢貂毛裘领,面朝朔北,迎风而立,“北凉美吗?”
  “美啊。”叶三郎吸了一口气,“中原的风太湿太软,四四方方的坊巷像是一个个囚笼,中原的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正本明义,却总是掺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说破了,不高兴,听不懂,还是不高兴。大漠则不然,大漠的风是硬的,人也是硬的,我们没有坊巷,更没有宵禁,我们有的,是欢唱无尽、篝火无边、夜夜笙歌以死为涯的人生。”
  沈衔月牵过缰绳,翻身上马。
  “走。”
  “去哪儿?”
  “去你说的人生里看一看。”
  “嗤,这话有假。”
  “爱信不信,驾!”
  “驾!”
  *
  一路往北,雪片哗啦哗啦地旋落,肆无忌惮地涌入领口袖口,沈衔月自幼生长在长安,初来边地,水土不服,不到一日就病倒了,又是呕吐又是发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叶三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急忙带她进城去找郎中,却意外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北凉国主拓跋浩不宣而战,率兵亲征,带着二十馀万精锐铁骑侵扰大徵边疆,每逢战,必命人擂大鼓,奏胡笳,放鹞鹰,叫嚣着一拥而上,势如雷电,凶比猛禽。
  大徵奉行和戎之策,多年未有大役,戍边将领被这突如其来的北凉兵马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有贪生怕死之辈畏惧夷族的野蛮行径,仗还没打起来,就觉得自己必输无疑,先落了下风,拱手献城,不战而败,这才几日的工夫,拓跋浩连下陇右四郡,一鼓作气,直逼关内。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李承赫敕命神策军使白仇为经略使,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为节度使,赴边地平乱,这个旨意乍一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其中却是暗藏玄机。
  论理,经略使和节度使这两个官职除了称谓不同之外,职责并无多大差异,李承赫同时派出二人,又没有明确分出其中正副,除了畏惧他们拥兵自重,更有让他们争抢功劳之意,由此,就把臣子和帝王之间的矛盾成功转化为臣子和臣子之间的矛盾。
  另,诏书中,白仇的名字写在魏不疑之前,更是让李承赫心中的偏向昭然若揭,魏不疑虽是骠骑营大将军,大功小功无数,却抵不上曾在内廷服侍李承赫左右的宦官白仇。
  这其中,也有个缘故。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一代代帝位更迭,一代代子孙溅血,试问这些流淌着皇室血脉的泽衍华胄还有几人真正在乎这个天下,他们争得你死我活的,不过是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位子,当疑心蒙蔽双眼,他们看谁都像是不肖子孙,红颜祸水,乱臣贼子,什么父子情,什么夫妻情,什么兄弟情,全都成了伪矫青史的狗屁话。
  自大徵开朝以来,吏位日削,将权日锉,与之相对的,则是宦官势力的蓬勃滋长,皇城内外,衣黄者三千馀人,衣朱紫者一千馀人,凡帝王有令,委任华重,这些人便持节传命,倾巢而出,光焰殷殷动四方,任谁见了,不当是宫里的老祖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