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件事,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坊巷里胆子大的说书人还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杜撰了一则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引得一众看客纷纷落泪,直到北凉的兵马打来。
  众人吃瓜的心才淡了。
  拓跋浩屯兵日久,此次大举来犯,正是趁着李承赫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意图乘虚而入,一举攻下长安。
  李承赫急召兵部尚书姚衡绩、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神策军使白仇议事。
  时倾尘在战事爆发的第二日苏醒了。
  *
  李承赫赶到的时候,张嵩正在给时倾尘诊脉,时倾尘听见脚步声,抬眸看了李承赫一眼,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死寂,众人全都起身行礼,唯独时倾尘一动不动,坐得很是安详。
  李承赫也没多想,大手一挥,示意众人起来,“张嵩,他怎么样?”
  张嵩捋着胡须,面露难色,“回陛下的话,世子殿下昏迷数日,应该是在走水时吸入了大量的灰烬烟尘,由此引发的中毒窒息,这并非什么大碍,等下,臣会开两剂清肺排毒的药,让殿下服了就是,只不过,臣观
  殿下脉象,凝塞浮乱,有表无里,中候渐空,按则绝矣,大有,失忆之象。”
  “失忆?”李承赫眉头紧锁,他看看张嵩,又看看时倾尘,抬起的手指当空一滞,“你是说,他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张嵩迟疑着点了点头。
  “臣方才问了世子殿下几个问题,瞧殿下的反应,确乎如此。”
  李承赫闻言,眸中划过一抹诧异,他走到时倾尘跟前,沉声开口。
  “朕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时倾尘抬头看着李承赫,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
  李承赫咬着牙,忽而一把拽起时倾尘的衣衽,逼问,“建安盟在哪儿?!”
  时倾尘微一皱眉,“松开。”
  李承赫愣了一下,才要动怒,却在时倾尘的眉眼间隐隐觅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举到一半的手忽然就扇不下去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张嵩在旁战战兢兢地劝着。
  “陛下莫要动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李承赫摆摆手,没好气地喝命。
  “闭嘴!”
  张嵩不敢再言语。
  高士乐和奚谓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垂下了头,帝王之怒,岂是他们能劝得动的。
  李承赫沉默良久,复又看向时倾尘。
  “朕找到沈衔月的下落了,她死了。”
  时倾尘的眉心依旧浅浅蹙着。
  “沈什么?她是什么人?”
  李承赫再也忍耐不住,他倏然抬身,撑在时倾尘耳侧,“时倾尘,朕知道你是装的!你一定是装的!你不能失忆,你怎么能失忆呢!你要是失忆了,朕找谁去要建安盟?!”
  时倾尘忽然笑了一下。
  “嗤。”
  李承赫盯着他的眼睛。
  “你笑什么?”
  时倾尘不答言,反问。
  “你是皇帝?”
  李承赫面色阴沉。
  “是又如何?这很好笑吗?”
  第49章
  时倾尘笑着摇摇头,“装也不装得像一些,如你这般疯癫,谁信你是皇帝?你要是皇帝,我还是太子呢。”说着,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在殿内转了转,“陈设倒是挺逼真的,可惜你演技太差,白费了这些功夫,说吧,你扮成这个样子,是要钱还是什么?”
  李承赫愣住,他万万没想到,时倾尘竟如此大胆,在他心中,时倾尘就算失忆了,也该有些对自己的畏惧,可时倾尘言谈举止间,分明是在戏谑自己。
  时倾尘见他不答言,又笑。
  “怎么样?被我戳穿了吧?”
  李承赫不敢置信地退后半步。
  他怎么能?
  他又怎么敢!
  “张嵩!”
  “臣在。”
  “怎么回事?他莫非疯了不成?竟敢这样跟朕说话!他知不知道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回陛下,世子殿下气滞颅顶,血淤识窍,怕是……”张嵩低声说,“脑子不大好使了……”
  李承赫喉结滚动了一下。
  “此话当真?”
  张嵩顿首叩地。
  “臣不敢胡说。”
  “可有法子治好他?”
  “失魂之症,不比其他,臣会尽力而为,但能否根治,全在天命。”
  李承赫眉间拢着一层阴郁的云,他沉默半晌,鹰隼一样的眼睛忽而盯住张嵩。
  “张嵩,你在太医署供职多久了?”
  “回陛下,十载有八。”
  李承赫微一颔首,面上似有唏嘘之态。
  “真是快呀,一晃都过去十八年了。”
  张嵩抬袖拭汗,小心应和。
  “是啊。”
  李承赫把手负在背后,徐徐踱着步子,走到张嵩身边的时候,他“唰地”一下拔剑出鞘。
  张嵩颈间一凉,他仓惶抬眼,瞧见李承赫骇寂怫郁的神色时,赶紧躬身拜倒,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求陛下开恩,让臣死个明白。”
  李承赫寒声掷地。
  “你当真不明白?”
  张嵩把头磕得砰砰响。
  “恳请陛下明示。”
  “好!朕便如你所愿,让你死个明白!”说罢,李承赫遽然举剑,“张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朕念你效力多年的份儿上,这就赐你一个痛快!”
  张嵩大惊,“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李承赫不理会张嵩的哭求,手起剑落,便听“铮”的一声,金尘恣肆,木屑乱舞。
  这一剑,贴着张嵩的脑袋,把他身侧的紫檀桌角砍了个稀巴烂。
  张嵩摸了摸脖子,又摸了摸脸,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大半。
  时倾尘眯眼,他看了看李承赫手中的剑,又看了看剑下的张嵩,微一挑眉,什么都没说。
  李承赫一直暗中观察着时倾尘的神情变化,他不愿意相信时倾尘真的失忆了,直到方才看见张嵩生死一线,时倾尘却依旧无动于衷,他才勉强信了两三分。
  李承赫把剑摔在地上。
  “治好他,否则,朕赐你死。”
  张嵩撑扶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臣,臣遵旨。”
  *
  太傅府。
  一人一马,掩映于朵朵寒酥之下。
  风鹤掠枝而行,雪衣翻飞,在看见沈衔月的一刹那,他的眸子亮得似乎装下了整条星河。
  “姑娘!你可回来了!”
  沈衔月跃下马背,握住风鹤的手。
  “父亲和母亲可都还好吗?”
  “好,都好。”风鹤偏过头,囔着风大,抬手抹了把眼睛,兴冲冲地拉着她往里面走,“姑娘快进来,要是阿郎和娘子看到姑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一定开心坏了。”
  “等一下。”沈衔月拦住风鹤,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风鹤,我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风鹤挠着后脑勺,笑呵呵地说,“诶呀,姑娘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呀,尽管吩咐。”
  沈衔月把信递到风鹤手上,“等到旬日之后,你把这封信交给母亲,告诉她我一切平安,勿要惦念,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要在父亲母亲跟前提我半句。”
  风鹤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不是,这是为什么啊。”风鹤急得团团转,“姑娘,你可知阿郎和娘子为了你的事情,这些日子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姑娘你怎么能……”
  沈衔月垂下眼睫。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懂事?”
  风鹤连忙摆手。
  “不,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风乍起,拂经琉璃瓦当,吹皱片片蝉衫,飞檐上悬着的碎玉片子随之曳动,发出细碎的响声,在静谧的玉甃间印下深深浅浅的吻痕,倒映着天边渐次熄灭的云火。
  沈衔月抬指撩了下耳畔的碎发,声音轻的,似乎下一刻就要消散了,“风鹤,我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等我想明白了,自然就会回来的。”
  风鹤看着沈衔月坚定的眼神,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决定尊重她的想法。
  “好!我陪姑娘一起去!”
  “不可,你若是走了,父亲母亲定然疑心,再说了,我也放心不下他们两个。”沈衔月微微一笑,她生得好看,这一笑,雪漾春风,辉生万籁,“风鹤,帮我好生照顾父亲母亲。”
  “可是姑娘一个人太危险了。”凤箫突然想起一件事,忙问,“燕世子会和姑娘一起吗?”
  “时倾尘?”沈衔月眉心微蹙,“风鹤,我从未同你提起过他,你怎么会知道他?”
  “这个……”风鹤有点心虚地错开视线,“前两日,姑娘还在宫里的时候,燕世子派人来找过我,说是让我转告娘子,姑娘在宫中一切安稳,请娘子勿要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