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由于是半夜,宫人们大多都已经歇息了,再加上起火的地方偏僻少人,荒草丛生,没能在第一时间将火扑灭。
  火势从西北角起,不消一刻钟就染红了半个宫阙的琉璃瓦,李承赫赶到拾仙殿的时候,但见枯木疮痍,满目狼藉。
  地上跪倒一片。
  李承赫瞳孔赤红,随手拽起一人。
  “时倾尘呢?!”
  “奴婢不知道啊。”
  “废物!该死!”
  李承赫松开他,又拽起另一个人,“时倾尘呢?!朕问你时倾尘呢?!”
  “陛……陛下……”
  “该死!都该死!”
  李承赫狠狠咒骂着,余光瞥见宁王府的人,眼睛微微眯起。
  “允格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奚谓才从侍卫口中弄明白了事情经过,赶着上前回话。
  “回陛下,三皇子是私下来的,他杀了把守门外的李公公,混了进去,然后不知为何,拾仙殿就起火了,再然后,燕世子说沈姑娘不见了,他想要救人,也冲进了火海,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个都没出来。”
  李承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彻儿和尘儿都在里面?!”
  奚谓磕头如捣蒜。
  “宫人们已经去救火了,想来三皇子和燕世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彻儿。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李承赫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把揪住奚谓的衣领,怒目圆睁,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为什么!回答朕!”
  奚谓喘不过气,他磕磕巴巴地说,“陛下明鉴,这不干奴婢的事儿啊。”
  李承赫仿佛一下子被雷击中,他怔忡了两三秒,突然松开奚谓,颓然地望着灼灼火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对李元彻多有忌惮。
  天家父子。
  亲情总是置于君臣之后。
  李承赫骂他,罚他,贬损他,惩戒他,从小到大,几乎就没给过他笑脸,他们是父子,是君臣,更是仇敌,李承赫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昭然若揭的野心与欲望。
  真是奇怪。
  一个人活着的时
  候,你盼着他死,可等他真死了,你又盼着他活。
  李承赫立于残垣断壁之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第48章
  月落星稀天欲明。
  孤灯未灭梦难成。
  李承赫颤颤巍巍地把帝王冠冕捧在手心,他端详了许久,忽地用力掷掣在地。
  “该死!你该死啊!”
  奚谓眼疾手快,扑跪在地,抱住了九龙盘绕的金冠,他高举过头,泣声叩拜。
  “陛下!”
  李承赫五官扭曲,几近狰狞,他大吼一声,抽出佩剑,照着金冠就砍了过去。
  奚谓大惊,将金冠紧紧护在怀中,身体划开撕裂般的疼痛,可他顾不得这些。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守护好这枚冠冕。
  哪怕,身死命绝。
  红滟滟的血珠滴落,沿着盘根错节的九条金龙,染彻冠冕,迟来的高士乐看见这一幕,愣了一下,连忙弓身跪在奚谓旁边,匍匐行礼,“大家息怒!”
  李承赫根本听不进去。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他恨啊,他好恨,就是这个东西,害得他永失所爱,惭悔余生,害得他妻儿尽丧,众叛亲离,害得他落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高士乐的褶皱愈显苍老,他看了一眼体无完肤的奚谓,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在李承赫下一剑落下之前,他从奚谓怀中抢过金冠,哽咽大喊,“大家,您是天子啊,您是大徵的天子啊!您忘了吗,您还有四海八荒的子民,他们都看着您呢!”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兜头浇下。
  李承赫身形晃了一晃,他眸中的癫狂陡然冷寂,“铮”的一声,佩剑滑落掌心,在朽旧的砖石上敲出细碎的裂痕。
  奚谓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捡起佩剑,恭敬高举,复又拜倒。
  奚谓的额角还在流血。
  李承赫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开口。
  在场之人如同死了一般,一个个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这时候,忽听一声欢呼——
  “找着了!找着了陛下!”一个灰头土脸的侍卫快步跑来,他方才一直在拾仙殿内搜寻,还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这会子兴冲冲地前来报喜,“陛下,我们在枯井旁找到了燕世子!”
  李承赫闻言,转过半张脸,神情犹如深渊里爬出来的鬼魅,他死死盯住侍卫。
  “彻儿呢?”
  “陛下是说三皇子吗?”侍卫一愣,摇头,“臣没看见三皇子啊。”
  “找!接着找!”李承赫咬牙切齿,一字一挫,“掘地三尺,也要把彻儿挖出来,若是找不到,你们都去陪葬!”
  侍卫不明就里,高士乐沉默着,奚谓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离开。
  李承赫收剑入鞘。
  “等一下。”
  侍卫才迈出去的腿一软,单膝跪地。
  “陛下还有何吩咐?”
  李承赫声音暗哑。
  “时倾尘,是死是活?”
  侍卫心里直打鼓,他求助地看向奚谓,不料下一秒,李承赫冰冷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朕在问你话!你总看旁人做什么?”
  侍卫想了想,硬着头皮开口,“回陛下,都行,燕世子是死是活都行,全看陛下想要他怎样。”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侍卫本来还以为自己答得不错,瞧见众人的眼神,才意识到有些不妙。
  嘶……
  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奚谓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生死,都是命,他已经尽力,问心无愧,不料,李承赫并未如同他所料想的那般动怒杀戮。
  “把太医令给朕叫过来。”
  “臣遵旨。”
  奚谓撩起眼皮,看见那个侍卫胳膊腿齐全地告退,他瞧着,更是百感交集。
  果然啊,生死,都是命。
  *
  神策军寻了三天三夜,几乎把拾仙殿方圆十里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一个影子也没寻到,反倒是有人无意间发现了枯井里的字迹,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众人都在议论,这个与当今圣上名字刻在一块儿的女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三天过去了。
  时倾尘昏迷不醒。
  李元彻和沈衔月下落全无。
  最难过的,当属太傅沈扶澜了,他的掌上明珠失而复得,却又在数日之内葬身火海,他气急攻心,呕血不起,在能下榻的第一时间,他提剑冲到大明宫,势要找李承赫讨个说法,他是文臣啊,前半生说尽忠君道,此刻却提着剑,直指帝王身。
  李承赫对此始终缄默,一众大臣急得团团转,奏牍潮水似的递向大明宫,李承赫看也不看,全部命人退了回去,他们没办法,只好去兴庆宫求太后做主。
  太后扶着冯美的手,亲自来到含元殿,想要找李承赫商量对策,却被高士乐拦在门外,太后登时大怒,斥骂。
  “放肆!你敢阻拦哀家?”
  高士乐微笑垂首,“不敢,只是大家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太后娘娘。”
  “什么话?”
  高士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太后身侧的冯美,轻缓笑道,“大家说,当初他力排众议,罔顾伦常,成全了太后娘娘,如今,太后娘娘就不能成全他吗?”
  太后一时噎住。
  就这样,谣言沸沸扬扬地传了小半个月,有人说,这是陛下青梅竹马的闺名,陛下之所以一直不立后,就是为了这个女子;有人说,这是陛下做皇子时喜欢的一个小宫女,后来让太后发现,逼着投井而死;也有人说,这是北凉送来的和亲美人,陛下本来很宠爱她,却不想她竟是个探子,所以不得不忍痛赐死;还有人说,这是有人想要攀龙附凤,这才用了此等巫蛊手段,试图凭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凡此种种。
  不一而足。
  最后,还是淑妃出面,说自己从前在闺中的小字唤作“阿蝉”,还说是自己年少不懂事,因为对陛下倾慕不已,便偷偷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刻下两个人的名字,以为这样便能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却忘了避讳帝王之名,自知触犯宫规,罪孽深重,恳请陛下责罚。
  十一月,禁苑飘起了细碎的雪。
  淑妃褪尽簪环,赤足亵衣,在含元殿外长跪不起,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李承赫才派奚谓出来传旨,说是淑妃胆大妄为,目无尊上,本该重罚,但,姑念淑妃彼时年少,情有可原,又有诞育皇子,绵延后嗣之功,小惩大戒,罚了她三年的俸禄。
  这个旨意一下。
  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再次议论纷纷。
  群众眼睛雪亮,淑妃显然是背锅的,可为何陛下说是小惩,却还是罚了三年的俸禄,这决计不算小惩了,难道此事另有隐情?难道淑妃此举并非陛下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