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褚元祯令边军驻扎在京都西边的空地上,自西南向东北拉起一道临时防线,从这里向东边眺望依稀可见城门,离京都已经很近了。
  他与西番两次交手,可这般实打实的硬仗却是头一回打,身体和心理上都到了极限,等安排完夜里的巡防事宜,再回营帐时已经快要抬不起胳膊了。
  营帐里,随行的军医等着给褚元祯处理伤口。西番骑兵善用弯刀,褚元祯后来摔下马,差点被弯刀贴着铠甲削进脖子里,幸亏他反应快,只在右肩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帐内没有别人,褚元祯脱了厚重的铠甲,光着上半身让军医上药包扎。
  没一会儿,严绰突然掀帘进来,“殿下!您看看谁来了!”
  褚元祯一抬头,下意识拿起旁边的衣服往肩上盖。蔺宁看到那盆血水,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严绰没察觉到气氛有异,还在滔滔不绝,“末将正在那儿巡逻呢,就看着有几个人打城门那方向过来了,天黑看不清脸,火把都架起来了,一看还是熟人呢。太傅……啊,现在应该是首辅大人了,奉陛下旨意专程来看您……不,问候边军的。”
  说罢,才发现褚元祯黑了脸。
  严绰是个直头直脑的汉子,活到现在就混军营了,连姑娘的手指头都没拉过,哪能猜得出褚元祯的心思?眼下只能朝着军医撒撒气,“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呢?快点儿!首辅大人这还等着、等着同殿下说话呢!”
  军医也是委屈,“殿下伤得不轻,得先清理……”
  “伤得不轻?!”蔺宁一听急了,他本来站在严绰后面,听了这话就要上前来。
  褚元祯动作快,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一边套一边说:“你们都下去吧,我与首辅单独说两句。严绰,你留意西番的动向,今晚营中轮流值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命令倒像是在赶人。
  严绰不敢耽搁,转头就出去了,军医合上药箱也走了。帐内只剩下俩人,蔺宁盯着褚元祯,“你遮什么?遮上我就看不见了吗?你当我还是个瞎子吗?”
  “胡说什么!”褚元祯躲避着视线,“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军医没说明白,我先前忙着其他事,没来得及处理伤口——”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下来,“真的没事,你别担心。”
  蔺宁叹了口气,走上前抱住褚元祯,把下巴抵在褚元祯颈窝里。他抱人的时候特意看了看,从半敞的领口里瞥见纱布,看见没有渗血,这才放下心来,又给褚元祯把领口系紧了。
  “褚元恕要你过来做什么?这里打仗呢,他不知道吗。”褚元祯语气里带着抱怨,“我不能留你,你抓紧回去。”
  蔺宁“嗯”了一声,手指陷进了褚元祯的发缝里,他揪着那把束在脑后的发辫,说道:“我就想这样把你揪回去。”
  褚元祯笑起来,他让蔺宁坐到自己腿上,问:“京都里还好吗?”
  “家家大门紧闭,全城草木皆兵。”蔺宁顿了顿,“你率边军御敌的消息传到宫中,那些京官们都松了一口气,可他们不是因为你回来了而高兴,是因为终于有人站出来保护他们。那时候我就想,太不值了,为了他们,让你出生入死太不值了。你不必在乎京都好不好,管这些狗官做什么!”
  “京都里有你啊。”褚元祯掐着蔺宁的手腕绕到身后,让蔺宁失了着力点,只能靠在自己身上,“我的母亲、外祖父都在京都,我还想与你在京都里建个家,所以,我必须管。”
  帐外还有巡逻士兵的走动声,几里地之外西番人其欲逐逐,但那些东西在此时此刻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帐中安静,蔺宁能听见褚元祯的心跳,心跳声蓬勃有力,比耳鬓厮磨的情话更动人。
  俩人望着对方的脸,什么都没做,只是凝视着,就暴露了深藏心底的爱意。蔺宁埋首在褚元祯的颈边,鼻腔里吸进的都是打仗后的汗味儿,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却想再多留一会儿。
  直到远处突然响起一声爆响。
  下一瞬,严绰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殿下!大人!城里……烧起来了!”
  第104章
  褚元祯与蔺宁同时一怔, 俩人快步走出营帐。
  “我滴个亲娘嘞,瞧瞧这个火势,怕是一个活口也不剩了。”裘千虎也守在帐子边上, 看见蔺宁出来便问:“大人, 城中定是出事了, 咱们今晚还走吗?”
  蔺宁的“走”字还没说出口, 就被褚元祯打断了,“先等等,眼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贸然回去太危险了。”
  “哪里不危险?你这儿不危险吗?”蔺宁瞪了他一眼,“既然城中出事了, 那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的。”
  “你较什么劲儿, 我先派一个人去城门那儿探探消息,确定城中无事, 你再回去。”褚元祯没同意,看向身后,“来人——”
  任良立即上前,“小的羽林右卫佥事,愿去城中打探消息。”
  “是你?”褚元祯偏头看了一眼, “也好, 你先……”
  “探什么探, 一来一去个把时辰, 黄花菜都要凉透了。”蔺宁大手一挥,“裘千虎, 去把马牵过来,咱们现在就走。”
  裘千虎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他也知道谁说了算——屁颠屁颠牵马去了。留下任良和严绰大眼瞪小眼, 隐约中像是明白了什么。
  等裘千虎牵着马过来,褚元祯把他揪到跟前,“我只交给你一件事——”
  裘千虎拼命点头。
  “——护好他。”褚元祯语气严肃,“我得先看到他,才能看到你们。”
  裘千虎跟了褚元祯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实质的压迫感。他大气都不敢喘,觉得褚元祯揪得不是衣领,而是自己的脖子。
  三人上了马,褚元祯立在原地盯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直至看不见。
  夜色笼罩大地,也盖住了每一个人。蔺宁骑在马上,清楚地听见风声中再度传来几声爆响,他们离得越近,越能看见前方火光冲天。
  京都的大火烧起来了。
  这会儿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候,一声声的爆响震醒了所有睡梦中的人。满祥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往偏殿,一进门就跪下了,“是……是四爷的府邸。”
  褚元苒没有个一官半职,又久不涉朝政,他自请不封王,人们便按排序称他一声“四爷”。
  褚元恕听闻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今日早些时候兄弟二人才见过一面,那时一个暴露了狼子野心,一个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为避免节外生枝,褚元恕离开时特意命人包围了整座府邸,是谁点了这把火?
  “先救人!”褚元恕急道:“去!快去啊!”
  满祥跪在地上欲言又止,不过片刻,一道声音从殿外传来——“皇兄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想要我的性命,来拿便是!”
  殿上众人循声望去,顿时露出诧异之色。褚元恕瞧见来人,大步从龙椅上走下来。
  只见一个坐在四轮车上的男人在三五侍从的陪同下缓缓入殿,男人的黑发用羊脂玉冠束起,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狼狈。褚元苒声音清冷,“皇兄的要求,我已经应下,可皇兄为何不信我?为何还要往我府中投掷火器?这般着急要将我赶尽杀绝吗!”
  “什么要求?什么投掷火器?”褚元恕身子一顿,一股寒意爬满了四肢百骸,他在这片刻间明白了褚元苒的意图,褚元苒此时倒打一耙定是还有后手!
  果然,只见褚元苒偏头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一黄绫卷轴,“父皇留下的这道遗诏,皇兄可还有印象?”
  遗诏?建元帝还曾留下过遗诏!
  这可不得了,百官们当即跪了下来。
  褚元苒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径直打开遗诏,“今大洺与西番交恶,源于明崇年间。当日承袭大统,皇兄曾言:若来日大洺因战乱而困,可将其子送入西番为质,以消两国恩怨,保百姓之平安。今朕躬不豫,立此诏告之,若大洺终有一劫,望东宫秉仁义之心,消战乱之苦,仰赖上天垂佑,护我大洺太平。”
  良久无人应声,人们面面相觑。
  这遗诏的意思是说,大洺与西番的恩怨因明崇帝而起,明崇帝驾崩时曾说,若有朝一日西番骑到了大洺头上,当权者可把明崇帝的孩子交出去,以平战乱。建元帝遵皇兄之意立了这份遗诏,可彼时褚元恕还是东宫,如今他是皇帝,遗诏里的“送入西番为质”还能作数?
  褚元苒念完,望向了愣在原地的褚元恕,不慌不忙地掷出最后一击,“皇兄,这道遗诏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是皇帝,命我保密,我答应了。你不放心,转头烧了我的府邸,这不是赶尽杀绝是什么?既如此我便不再忍让了!父皇遗诏在此!皇兄,你敢接么?”
  褚元恕心里一片冰凉。他防了所有人,独独没有正眼瞧过褚元苒,但偏偏褚元苒才是那条蛇!
  他命人将褚元苒府邸包围起来是事实,褚元苒府邸尽毁也是事实,两个事实成了完美的闭环,但他却拿不出褚元苒通敌的证据,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