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
  两日之后褚元祯启程南下,他这次以“巡抚”之名出行,重点落在一个“巡”字上面,故而只带了一队护卫,加上成竹还不足十人。
  杨儇也在随行之列,随着人马一齐返回富阳。
  蔺宁送众人出城,他此前装得淡定,这会儿突然抓住了褚元祯的马绳。
  褚元祯骑在马上,朝着他俯下身子,问:“怎么了?”
  “城外有凉亭。”蔺宁简短地说:“你带我过去。”
  褚元祯回头看了眼身后,摇了摇头,“你没有驾车,再走回城里,太远了。”
  “裘千虎回去驾车了。”蔺宁又重复了一遍:“你带我过去。”
  褚元祯拒绝不了,只能将蔺宁拉上马背,随后才示意众人上路。
  马儿一跑,蔺宁便像打开了话匣子,“我看过地图的,此行沿途都设有驿站,你每经过一处,都要给我写信。到了富阳也要写,若实在没有可写的,就报个平安,总之不能音信全无。”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笑,“我他娘的像个老妈子。”
  褚元祯也跟着笑起来,他从后面抱住蔺宁,把下巴抵在蔺宁颈间,“我如今总算明白什么叫‘老夫少妻’了,果然是会疼人的。”
  “你才老!”蔺宁提高了声音,“我与你说正经事呢!”
  “我与你说得也是正经事。”褚元祯把人抱紧了,“用不着驿站传信,府里养了好些信鸽,正好能派上用场。你也要给我写,写了就给颜伯,他知道如何送到我手里。”
  “信鸽啊。”蔺宁喃喃道:“那就方便了。”
  “记得我给你说的,闫记掌柜的和司寇青可以信任,他们一个宫外一个宫内,都是我为你备下的后手。”褚元祯轻声说道:“但最要紧的,是等我回来。”
  他故意将“等”字咬得很重,蔺宁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狠狠地点了下头。
  又走出几里路,远远地便能望见凉亭了,即便送行万里也得止步于此。蔺宁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情,在马背上微微转过身子,“这次真的要告别了。”
  褚元祯没搭腔,就势吻了上去,只是这个吻格外短暂,少了往日的缠绵缱绻,才刚碰到就分开了。
  蔺宁没有留恋,干脆地跳下马。褚元祯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裘千虎从后方赶了过来,才命众人上路。
  这一刻,旭日跃出云层投下第一缕晨光,大路朝天,一眼望去仿佛与天连在了一起。
  蔺宁立在原地,目送一行人马走远,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会……等你回来。”
  第97章
  褚元祯离京时尚在盛夏, 一晃三月,京都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蔺宁下朝回来官袍湿了大半,这雨来的急, 油伞打不住。裘千虎跟在一侧, 边举着伞边抱怨, “叫您坐车, 您偏不!现在好了,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要是让殿下知道了,得心疼死!”
  “你不说,我不说, 他如何知道?”蔺宁甩着袖子上的水, 抬眼就见颜伯立在门口,身子下意识后退半步, “颜、颜伯?”
  说实话,蔺宁是有些憷这个老头儿的,这源于幼时被家中长辈拎着耳朵训话的阴影。颜伯表面上是褚元祯府里的医官,实则却管着府上大大小小一应事务,不过蔺宁最怕的还是颜伯端来的汤。
  果然, 颜伯眯眼一笑, “大人才淋了雨, 进屋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
  “淋雨而已, 泡个热水澡就好了。”蔺宁挤出笑脸,“姜汤……我实在喝不惯。”
  “今次加了两倍的红糖, 不辣的。”颜伯边说边把手伸进袖口,“我还带了殿下的书信,这信——哎?信呢?瞧我这记性, 人老不中用,怎么转头就忘事呢?”
  一副健忘的模样倒是浑然天成。
  蔺宁扯了扯嘴角,“行吧,我喝,麻烦颜伯将信与姜汤一块送过来吧。”
  “哎——好。”颜伯立马停下找信,笑着说道:“早就给您放桌上了。”
  古代没有其他通讯方式,书信就成了唯一的慰藉,三个月的时间里俩人通了不下百封书信,用裘千虎的话说,府里养的信鸽都要累趴了。
  蔺宁的目光扫过一行行蝇头小楷,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子宁要回来了!”
  “真的?”裘千虎闻言探过头,“殿下何时回来?”
  “照信上说……应是半月之后。”蔺宁掐指细算,“那便是白露前后,定能赶得上中秋!”
  “中秋好啊!京都过中秋可讲究了,街上都要挂上彩绸子,这府里也得装扮装扮。”裘千虎越说越高兴,“这会儿终于能团聚了,殿下这一趟走了许久,害得您独守空房……”
  话还没说完,蔺宁直接抄起桌上的书卷砸去,“裘千虎!老子明天就请个先生回来,治治你这乱用成语的毛病!”
  话是糙了些,但道理不假,褚元祯这一趟确实走了许久,久到朝堂上各方势力已经发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建元帝的丧期满百日后,礼部筹备了一场盛大的登基大典,褚元恕身着明黄龙袍、戴十二旒冕冠正式登基,尊明仁帝,当下即刻改年号为正统。这番操作着实令人浮想联翩,人人都知道褚元恕并非建元帝亲生,朝中一些大臣至今不服,“正统”二字更像是对他们的回应。
  不过褚元恕确实做到了建元帝毕生所不能及之事,他对门阀出手,一举打破专权。以往的奉天殿上是权贵为王,敢谏言者多是五姓座下门生,而今李氏隐退,王氏成了朝廷变革打击的出头鸟,反之,以蔺宁为首的内阁日益强大,越来越多寒门出身的官员敢站出来说话了。
  这些变化,统统发生在褚元祯南下督办土地变革之后。
  蔺宁再次看向手里的信,“诸事皆毕,半月返京”几个字格外显眼,似乎一切正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
  余杭今年的雨季格外长。
  入夜时分,成竹推门进来,“殿下,若是这雨一直下下去,咱们明天就走不了了。”
  褚元祯偏头看向窗外,心底无端涌上一股烦躁,这般拖着何时才能抵京?
  成竹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捡着好听的话安慰,“不过殿下放心,咱们喂饱了马,中秋之前定能回去的。”
  “嗯。”褚元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你将杭州报上来的土地数量与我们自己丈量的数目核验一遍,徐昌这个知府今次如此配合,着实令我意外,他这些年得了王氏不少好处,难保不会在暗地里做些手脚,若是明日走不了,须得再去一趟他府上……”
  话音还未落地,只听窗外传来一声爆响,黑暗中顿时有火光冲天,转眼便在雨水的浇筑下熄灭了。
  屋内的俩人对视一眼,并未惊慌,可接着又是数响齐发。
  褚元祯拿起佩剑,“雨天用火器,这些人未免愚笨了些。”
  “听着像是霹雳火球1。”成竹探身望向窗外,突然神色一敛,“不好!是马厩的方向!”
  “终于还是来了!”褚元祯站起身,“去会会……”
  然而下一瞬,门窗顿破,数道黑影迎面扑来。成竹拔剑而上,鲜血随刀刃迸溅,破开对方的喉咙。褚元祯从容地躲过一击,反手将那人捅了个对穿,剑身穿腹而过,暗红的血珠喷在窗纸上,将一张张面孔衬得狰狞可怖。
  俩人合力,不消片刻屋子里已躺了七八具尸身。
  “这些贼人胆子也太大了。”成竹甩了剑上的血,“这可是杭州府管辖地界!”
  “只怕……”褚元祯扒开一人领口,瞥见了锁骨处熟悉的秃鹫图案,“果然,这下便与杭州府无关了。”
  成竹上前,望着那醒目的鹫人印记,忍不住地啐了一口,“这些人当真是无处不在,尽做些不得超生的勾当!”
  鹫人向来是拿钱办事,谁出的钱多,谁就是主子。这就说明,有人花了大价钱,要让褚元祯死在这里。
  可是为何呢?此次土地变革异常顺利,各地世家大族奉旨而动,无一不是双手奉上地契。到底是谁,要在这最后的关头杀人灭口?
  屋外只消停了片刻,接着又是接连几声爆响,这次的爆响更近了!外头显然已经乱了套,呐喊声、哭叫声此起彼伏,掌柜的、跑堂的胡乱奔走。
  成竹面露惊慌,“他们在客栈里投火器……他们想烧了这里!”
  “不是。”褚元祯异常淡定,“自打住进来那天起,我就觉得奇怪,这家客栈除了我们没有其他投宿的客人,现在我明白了,原是有意为之——他们定是早早计划好了,要把我烧死在这里。”
  话音落地,火舌撞破屋门怒舔而来,半个房间瞬间没入火海。
  屋梁耐不住火烤,眼看就要掉下来。褚元祯当机立断,“跳窗!往雨里跑!”
  黑夜中两条人影从窗口纵身跃下,犹如两头试图冲破重围的悍兽,然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张捕兽网——客栈周围数十把弩机同时上膛,誓要将俩人彻底湮没在这个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