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225节
  良吉刚准备反驳,一道清淡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两人。
  “你就说,陈某有事找他们。”
  小厮闻言愤愤,上门造访不说报官职,好歹也该报个全名吧?说一句陈某?他主家是没落了,但大小还是个京官,被人这样轻视?
  他刚准备发怒,一回头,正和陈允渡的视线相撞。
  刹那间,他口中酝酿的反驳和奚落通通咽了回去。
  “在下……在下会如实禀告,”小厮拱了拱手,“至于家主见还不是不见,在下也没有十分把握。”
  陈允渡负手而立,衣袍在微风下微微拂动,衬得整个人越发颀长。
  “无妨,若是一炷香内不出来,符宝郎一职,便是他仕途的终点。”
  小厮下意识地道:“还请郎君稍等,我这就去请示主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往内走,生怕自己的脚程慢了,自家主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好在汪家并不算大,门口值夜的两个丫鬟各自倚在栏边睡着了,他顾不得层层通穿,直接敲响了寝屋的门,“主家,主家,门口来了个姓陈的人要见你,说要是一炷香内没看见你,你仕途就止步于符宝郎了。”
  屋内传来了一阵声响。
  小厮心底十分纠结,一方面,他心中也觉得刚刚门口那位郎君说话太过张狂乃至于猖狂,官员的升迁调动难不成还能凭他一句话做了主?另一方面,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他对上那位郎君的眼神,不觉得他像是空口放狠话。
  他是真的有能力做到。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一位?小厮在心底欲哭无泪,汴京城中达官贵人无数,指不定主家主子什么时候就惹到了惹不起的存在。
  他准备将自己的看法再补充两句,谁知下一瞬门就被人推开,主家衣裳潦草地套在身上,一边穿鞋一边对他说:“去,将人请到正堂,你再去请大娘子一道去正堂,要快。”
  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汪延明说完这句话,就狂奔向了正堂而去。
  打盹的两个丫鬟也被吵醒,她们十分心虚,这般直白地被主家抓到她们两人躲懒,指不定要扣多久的月钱,她们面面相觑,语气幽然,“这可如何是好?”
  小厮正一个脑袋两个大,现在家中奴仆紧缺,哪还有那么多人手够指挥来去,见两个丫鬟还有心思捂着眼睛擦眼泪,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们,“哭什么哭什么,现在主家没工夫计较你们,你快些去请大娘子,无论如何一定将她带来,你去厨房烧壶热水,动作麻利些。”
  他在府上只是看大门的,按理说吩咐不了两个近身丫鬟,但这一刻,两个丫鬟同时被唬住,喃喃应了声,就照着他的指令动了起来。
  小厮马不停蹄回到府门前。
  门外,那位看着颇为年轻的郎君依旧负手而立,如说书人口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官,高不可攀。
  “刚刚是小的不识泰山,”小厮喘匀了气,恭声道,“我主家请郎君去正堂说话。郎君,请。”
  虽然他不知道面前这位自称陈某的是谁,但凭借着主家刚刚着急忙慌的动作,也能料想此人身份地位不一般。
  良吉扬眉吐气,他跟在陈允渡身后至今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晾在门外的感觉了。
  俗话说宰相府上三分官,就连一些品阶稍低些的官员见到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哪有就差被人指着鼻子说讲不出自家主子名姓身份的?
  陈允渡抬步进去,正堂中灯火刚亮,是汪延明亲手点的。
  汪延明点燃灯火,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动作飞快地将火折子收到袖中。
  汪家今时不同往日,家中奴仆遣散大半,这个时辰他一时间找不到丫鬟过来伺候,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陈大人,”汪延明干咳一声,忽略自己心中升起来的窘迫,恭谨道:“请上座。”
  陈允渡看了一眼沾了白霉的椅子,淡声说:“不必,我说几句话就走。”
  汪延明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椅子,心中暗骂一声,脸上还是强撑着笑意道:“陈大人勿要见怪,这肯定是底下人疏忽,明日我定要好好责罚,省的他们一个个的偷懒懈怠,连活计都抛之脑后了。”
  亦步亦趋跟过来的看门小厮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死要面子的主家,明明是家中人手不够,顾及不到此处,还非要说什么底下人懈怠……哪里来的底下人?
  第178章
  但表面上,他还是附和地点了点头,恭顺道:“主子放心,奴才记下了。”
  汪延明多看了一眼这个小厮,这小厮倒是上道。
  丫鬟和汪府大娘子许宜锦几乎是前后脚走进门来,前者倒茶,后者还在整理着衣摆和头上钗环。
  从丫鬟去叫人到许宜锦出现在此,过去了不过短短半炷香时辰,许宜锦换了身衣裳就过来了,至于发髻是否整齐,已经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中。
  确认丫鬟口中说的“陈大人”果真是陈允渡后,许宜锦脚步一顿,按捺住自己内心的震颤走到汪延明身边。
  陈允渡掀起眼皮扫了一眼站在一处的夫妻两人,声音不清不淡道:“看来汪大人这些年并不好过啊。”
  汪延明脸色一僵,旋即捧着笑道:“比从前是差了点,不过还能过得去。”
  许宜锦则有些恍惚。眼前这位极其年轻的重臣发冠高束,衣袍飒飒,面容清隽而冷沉,这是她从前从不曾放在眼中的三妹夫,也是母亲提了一嘴就不再言语的农家子。
  那时候,三妹妹和三妹夫的成亲,她甚至不屑去看一眼。
  现在兜兜转转,物是人非。
  汪家主屋建造数十年,许宜锦在此接待过大大小小官员,从未哪一次这般鲜明感到自惭形秽。
  陈允渡闻言,似是笑了一下,凉凉地道:“是吗。”
  汪延明自然能听懂陈允渡语气中的讽刺之意,尽管后者已经在有意收敛。
  这些年陈允渡的高升他看在眼里,本还以为老泰山这辈子总算做了件对事选了这么个女婿与他做连襟,谁知道几次递了帖子想与他拉近关系,谁知道连门都没见过一回。他回来忍不住和妻子抱怨,说陈家小儿看着清风朗月,实际上不过是拜高踩低的伪君子小人,现在功名傍身,天子堂前,竟一点儿亲戚情分都不顾了。
  许宜锦一开始没有张扬,她在许家子女中行二,虽然早早嫁到了汪家,但对家中的情形并非全然无知。三妹妹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她心底有数,不过世道艰难,小娘和庶女的生存本就难以和正妻嫡女相比。旁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她夫婿运道好,得了官家青眼,才能扬眉吐气。
  否则,谁又会真的去在意一个庶女的儿时是不是受了委屈呢。
  许宜锦瞒着许家的“家丑”,似乎只要不对自家官人扯破这层遮羞布,两家人似乎还是表面上的亲戚,旁人提及符宝郎汪延明,依旧会有个零星的印象和陈家搭边。
  但汪延明愣头青似的,屡屡碰壁,过个几日又将自己哄好了,眼巴巴地又让人去给陈府下帖子。许宜锦看他被拒之门外的次数太多,挣扎了一夜,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汪延明。
  兴冲冲地以为汪家攀上大船的汪延明瞬间冷静下来了,照着从前老泰山和那几位的做法,陈大人没有在得势之时立刻派人将他们家拆了都算好的,偏自己被瞒得紧,还一次又一次地往人家跟前凑。
  汪延明也是在那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同僚间隐隐约约的冷淡,原来感情人家并没有认下这门亲事。
  其实,即便许二娘不与他说,他心底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几分,现在真相公之于众,他看了眼跪在地上连声哀哭的许二娘,语气没什么起伏道:“算了,你当年也预料不到。”
  许宜锦仍在垂泪。
  “可娘子不该瞒我,这一年来,我遭了多少白眼,你心底是知道的,”汪延明语气忽然加重,顿了顿,喃喃道,“你合该早点与我说的,省的我跑了一年的无用功。”
  看他这位连襟的意思,并没有清算的想法,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还是有些悲痛。他这辈子,仕途也就这样了。
  怎么可能甘心呢。
  今日陈允渡为何而来?又为什么出此一问?汪延明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现在大权在握,相州之事他不关注都有不少消息传入耳中,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没必要特意趁夜来家中奚落自己一番。
  ——说不准,是个机会!
  汪延明快速摒弃自己脑海中纷繁的记忆,苦笑着说:“陈大人慧眼,怎么可能看不出下官的窘迫,我入朝至今,仕途未寸进,父亲又年迈,兄长兢兢业业,上次好不容易有了个升迁机会,却因为路上脚程耽误,被人抢了先。现在只我一个在汪家京城宅子里面守着,肉眼可见的萧条了。”
  许宜锦听着汪延明的话,也悲从中来,伸手扶他,“官人。”
  陈允渡对看两人患难夫妻的戏码并没有什么兴趣,他轻声道:“我记得,两年前汪郎君也曾参加过文林郎考校。”
  汪延明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两年前文官评验政绩贡献,他虽然不敢说自己多么勤勤恳恳,但也自认为不曾懈怠于人后。不过那一年考校中,比他资历年长的文官升迁上去,比他晚数年的后生也升迁了上去,只有他原封不动没有起落。他一开始还能宽慰自己,自己守着老本,没能做出什么实绩,别人升上去情有可原,后来擢贬名录一下来,才发现共事的几个小后生都升了上去,只他一人在原地踏步。
  堂子就那么大,旁人如何他不知道,那几个小后生他还不知道吗?论起做的事情,恐怕还不如自己多,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水平,凭什么他们能升,自己却只能留在原地踏步?汪延明心中越想越不甘,托人去问,兜兜转转才打听到,是因为自己上头有位崔姓官员,给了他一个中庸之才,无功无过的评语。因此,他的名帖和录事都没能递到考校官的面前,就已然被刷了下来。
  “说起两年前的考校……下官,下官还以为当年大人有意从中阻隔在下,上头的官员得了你的授意,故意卡着在下,”汪延明脸上浮现了一抹惭然,“后来托人问了,才知大人当年根本不记得下官。大人正忙着交子和丧抚改制的事,哪有时间特意打这声招呼。”
  陈允渡确实不清楚两年前的文官考校。
  他虽然身处文官之列,但擢升贬谪,皆为官家定夺、户部公告。寻常的例行考校不会将他归属其中,另外一点也如汪延明口中所说,他当时忙着交子推广和丧抚改制,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插手这些。
  他决心过来找汪延明之时,特意让人将后者这些年的官录拿了过来,吏部的官员见他想知道,默默给陈允渡透了个底,当年考校中这汪延明说上也能上,不过那几个后生都是京中大家的旁系,反正大家实绩差不多给谁都一样,于是干脆给了那几个,当结个善缘。
  故而差不多的成绩,后生上,汪延明留。
  且吏部的官员日日与朝中官员打交道,一个比一个的精明,从汪延明天天上赶着给陈家送拜帖而陈家从不应答中品出了陈允渡对其的态度,于是两厢得宜,一边结个善缘,一边也结个善缘。只不过陈允渡不问,他们只当没有这件事发生。
  吏部官员点到即止,说完,便给陈允渡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汪延明的官录只薄薄两页纸,陈允渡读书向来快,一目十行,几眼就将他的为官事迹看完。他将卷轴重新装好交还给吏部官员,吏部官员殷切问他是否还有所需,陈允渡微微摇头。
  汪延明屏着呼吸等待陈允渡的下文,却只能看见他微垂的眼睑,犹豫了一瞬,不禁抬高了嗓音道:“大人?陈大人?”
  陈允渡回神,扫了他一眼。
  汪延明壮着胆子问:“陈大人在想什么?”
  “没什么。”
  陈允渡嗓音清淡。两年前他得官家信重、晏相公亲自教导扶持,更有梅公和欧阳学士的力荐,前程可谓是一片大好,即便他什么都不说,也会有人上赶着揣摩他的心思做出选择,朝中之事如此,家宅中亦然,栀和在未走出许家之时,光看着主君和大娘子的态度,又怎会没受人冷眼?
  “一年后便是例行三年一期的考校,我保你的名帖和录事能送上考校官的面前。”
  汪延明心头一喜,但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他朝着陈允渡拱手道:“多谢大人,不过……大人帮我,是要做什么事?”
  他可不会相信自己这位连襟会突然大发善心帮衬他这个名义上的“姐夫”。
  陈允渡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略带冷意道:“许县令为官至此,一路上清白与否,你我心知肚明。”
  汪延明眼皮子一跳,几乎是有所预感。
  来了,当年之事,果然没那么容易翻篇。只不过他当年根基不稳诸事劳忙,且也没有今时今日的影响力,故而让许府众人在峨桥县又过了几年逍遥日子。
  现在他相州归来,封赏在即,收拾一个许府,自然得心应手。
  “我要你将许中祎的罪证收集并呈上去。”陈允渡不慌不忙道。
  汪延明攥紧了拳头。
  陈允渡刚刚说了能将名帖和录事送上考校官的面前,却没有做出保他一定能升迁的承诺。现在给出的,既是他刚刚未言明的要求,也是任他选择的实绩。
  若是检举成功,他那薄薄几页纸的官录上能多几行实事,升迁也更有把握。
  只是……
  那是许宜锦的娘家。
  汪延明没有立刻做出决断,他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许宜锦,微微一叹,朝陈允渡道:“下官虽欲升官,但此事牵扯吾妻娘家,恕下官……”
  “不!”许宜锦打断汪延明的后文,“官人,你答应陈大人。”
  许宜锦的面色坚定。
  汪延明怔了怔,“娘子……那到底是你娘家,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前程做出日后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实在没必要为我做出这么多。”说着,他伸手拍了拍许宜锦的肩膀,看向陈允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