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县令庶女 第168节
  眼前的小姑娘并非纯粹好酒之人,与其说品酒,她看样子对酿酒的手艺更加感兴趣。从一进门之后,她就堂堂正正表明自己来意,学手艺,借酒窖。
  “……酿造梅酒的过程,欧阳与你说过了?”桑伯顿了顿,问道。
  许栀和像是个被夫子点到回答问题的学生一般正襟答道:“说过了。酒基取隔年冬酿黄酒,以三重生绢滤去糟粕,置大陶瓮中,加清泉水调至酒色淡金为度。瓮底先置桂心,次叠梅花,覆蜜其表,沿竹溜徐徐注之酒基,免冲散花形,碎曲为末,分三时撒入,每三日青竹竿搅动。”
  桑伯:“背的倒是熟稔。”
  许栀和虚心点头,她没有酿酒的经验,已没有了实操基础,再不抓住理论内容,如何能独自实验出来。
  按理说,桑伯在确认许栀和知道酿酒的流程后,应该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毕竟当时薛娘子托人传话的时候说的清清楚楚,只放开酒窖供她使用,并没说需要在旁边指点。
  但刚走出去几步,他又停顿下来,闷声喊着她过去。
  许栀和有些意外。
  刚刚桑伯问完酿造流程之后,神情怏怏地站在一旁,像是失去了兴趣。
  现在他主动出声,许栀和诧异过后,语气雀跃问:“桑伯要教我酿酒吗?”
  桑伯很久没有与人交流,乍然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拿东西的手一顿。
  现在的孩子说话做事都这样欢快跳脱了吗?
  桑伯想不通,半响后维持着自己面上的严肃,正色道:“不是。怕你第一次酿酒,辜负了君山上的好梅。”
  许栀和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嘴硬心软。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假装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那我替采下的梅花多谢桑伯,免它们尽数毁于我之手。”
  桑伯:“……哼。”
  口舌倒是伶俐。
  许栀和假装没听见他鼻子出气,跟着他身后走动。两人停在了两缸清水前。
  桑伯:“算你运气好,正好水缸里面还有水,供你清洗和调酒用。”
  许栀和诚心问:“这水缸的水是不是有些日子了?我方才从君山上见到有一股流泉,我去舀新的过来吧?”
  这会儿倒是又聪明起来了。桑伯拦住她:“不用,这些水……是早晨我接的。”
  说完,他似乎觉得和自己严肃板正的形象很不符合,于是又沉了声音道:“你要是信不过,去山脚下接水,我也不拦你。”
  许栀和顺势道:“怎么会不信。这水清澈见底,冰凉甘冽,正适合。”
  桑伯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瞧,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欧阳是从哪里遇见的女郎,说什么都接腔。
  他咳了一声,在旁边老神在在地指挥着,全程许栀和按照她的要求洗干净梅花、用将准备酿酒的缸擦洗完毕,她忙碌期间,桑伯端着一杯水,像是讲故事一般说着君山上的红梅。
  “你到君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荒山平地起红梅很是怪异?”桑伯放幽了声音。
  许栀和忙着搓酒缸,应付似的嗯了几声。实际上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桑伯道:“从前君山不是这样的。相传山顶有一座太微观,始建于大唐贞观年间,落成后群山青松、竹柏怀抱,有野鹿、貉、獾、猿猴出没,香火一时鼎盛无双。后来啊,安史之乱,诸地动乱,汴州为大运河枢纽,被叛军攻占,切断了漕运,江淮粮赋无法北运关中,引发关中饥荒,太微观的道士下山行医救人,从此再没回来。”
  道士是“出世”之人,他们若是不下山,叛军也不会非要砍杀他们。或许没有人知道那群本可以偏安一隅的道士为什么忽然义无反顾地下了山。
  许栀和本来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分出一缕心神听桑伯仿佛叹息般的低声呢喃。
  “他们……”许栀和的嗓音略显低迷,“是死了吗?”
  “乱世,谁说的准?”桑伯摇了摇头,“或许没那么糟糕,或许有人在别处落户,都是有可能的。”
  许栀和眼睛亮了亮。
  桑伯看着眼神从暗淡重新变得明亮,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管什么时候,有一线希望,总比都是绝望好得多。
  后面的故事就稀疏平常了,汴州身为运河要枢,引来无数叛军争夺,战乱之下,人口骤减,太微观失去了道士,又失去了信众,一日日荒芜下来。现在人们再看君山,不会记得上面曾有一帮乱世中出世匡扶社稷的道士,只记得荒山上有一座山鬼庙。
  庙里住着野狐,要是不听话,就会被狐狸捉走吃掉。这是京西百姓恐吓孩子惯用的套路。
  当时年幼的孩子长大了,虽然知道了真相并非父母说的那样,但从小留下的心理阴影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久而久之,没人再去荒山了。
  桑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那红梅是太微观道士栽的,可是武皇在世时候养出的玉蝶红萼梅,珍贵着呢。没了旁人刚去采摘,倒是便宜了我与欧阳……”
  顿了顿,他道:“还有你。”
  许栀和眉眼弯弯地看着桑伯。
  “多谢桑伯好心告诉我这段往事,以后再上君山,我不会再畏惧了。”
  桑伯偏过头:“我可不是为了安慰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况且你好的不学——我说这段故事,是在讲君山已经荒芜三百年,你且悠着点,别真被山上野狐叼了去。”
  许栀和也不顶嘴,顺着他的话道:“我记得了。君山无事应少去。”
  桑伯:“这就对……咳咳。”
  他险些说出心底话,连忙转移话题,“你这酒基注得太急,当慢些!背的倒是熟练,做起来一塌糊涂。真不知道欧阳为什么叫你过来。”
  许栀和缩了缩脖子,按照桑伯的提醒修正自己的动作。
  桑伯讲话直白,嗓音没什么起伏,改指正的地方从不委婉。在他一句句或是尚可,或是愠怒的嗓音中,许栀和的动作越来越像样。
  期间,桑伯偶尔也会忙一忙自己的事情。
  他正在制作一个新的竹酒舀。
  欧阳临走之前,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上面写着一个他闻所未闻的酒方——
  燕赵之醪,采黍稷于霜碛,汲寒泉于冰壑。窖藏三冬,开坛则烈气冲霄,侠少弹铗而歌。
  吴越之醴,撷香糯于烟渚,采曲蘖于梅雨。瓮启之时,清芬透碧纱,恍若越女浣纱归来,搅碎一溪云影。
  可酒方上的酒水,毫无二者特征。它摒弃了烈火、金戈的辽阔,也摒弃了似琴音、丝绸的绵柔之美。
  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糖水。
  想来欧阳是当官把脑子当坏掉了,那酒水喝着不醉人,也不解忧,更不错认。许是贪那一口酒味,但又不敢真的沉沉睡去不理会一州政事,所以弄了这么个玩意儿。
  桑伯一想到那张酒方,脑壳就隐隐作痛。他将竹酒舀的毛刺一点点锉平,时不时会看一眼认真忙碌的许栀和。
  但愿这孩子别被欧阳带坏了。
  两人忙到了日暮时分。
  晚霞红澄澄地飘荡在天边,有时变换作长虹模样,有时候又像是一只草地里啄食的雉鸡,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夕阳照在许栀和脸上的时候,她才迷茫地抬头,随后便是一阵难忍的腰酸。
  桑伯进门的时候就瞧见她的衣裳装扮,虽然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但看上去也绝对过的不差,他道:“住在汴京城中?早些回去,反正也没你什么事了。”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自己这句话会不会太冲了,好像在说她留在这儿,也只是蹉跎时间一样。
  许栀和在脑海中自动转化:你住在汴京城中央,离这儿远,现在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免得路上危险。
  她将袖带解开,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朝着桑伯俯身作揖:“多谢桑伯,三日之后,我再来搅酒。”
  桑伯看着她丝毫没有被影响到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
  许栀和走到门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是我失礼,进门之后还未报出姓名。我叫栀和,家中人与欧阳学士交好。桑伯若是不嫌弃,与欧阳学士一道唤我栀和即可。”
  桑伯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走走走。”
  许栀和为了保险,又高声喊了一句,一直到桑伯哼了一声“知道了”,才面露微笑,朝着家的方向走了。
  桑伯之前从未见过这般锲而不舍、非要他做出回应的孩子。从前遇到的人,大多都是见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后,就渐行渐远,只有欧阳贪他酿的一手好酒,见他膝下无孩子,主动将他接在身旁照顾。
  他并非一个合群的性子,在欧阳府住着,好吃好喝,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于是他主动到了酒窖,成了欧阳家的守窖人,一晃,也有七八年了。
  “还让我跟着欧阳一道喊,差辈了知不知道?算了,何必和一个小孩计较。”
  桑伯脑海中又想起了少年欧阳修,手中擦拭竹酒舀的动作迟缓了几分。半响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取出欧阳修和薛娘子赴任前给他的酒方,重新仔细研读。
  ……
  路上,许栀和遇到了朝着京西来接自己的方梨和王维熙。
  方梨道:“眼瞅着天黑了,姑娘你还没回来,我们心底实在着急。”
  许栀和:“没事,别担心。”
  省试期间,汴京城的巡防增加了一倍不止,除了穿着豆红色衣裳往返巡查的官吏和衙役,街道上也是灯火通明。
  樊楼和潘楼张灯结彩,听说不少京城贵人都为了自己的子孙点了长明灯,祈愿祖宗在地下显灵,能够保佑孩子高中。
  王维熙从袖子中小心翼翼取出了一盏河灯,“姑娘,咱们弄不上潘楼的长明灯,但河灯还是有的。”
  许栀和怔了怔。
  王维熙道:“自己做的,样子算不上多好……路上还有卖河灯的,样子都比这盏灯精致漂亮,我去帮姑娘买一盏吧?”
  “你说的那么快,我都找不到机会讲话。”许栀和伸手接过那一盏小巧的河灯,认真道,“这一盏河灯很好,我们一起去放。”
  王维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许栀和。
  方梨和许栀和并肩走在一起,前者小声道:“王维熙听说汴京有亮灯祈福的习俗,忙活了一整日,他没什么木工基础,手上割了好几个口子。”
  这样一盏河灯,一下午良吉能做五六个。
  许栀和:“擦药了没有?”
  方梨点了点头:“擦过了,本来他想装作没事,不过我眼尖,发现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几分骄傲,像一个展开羽毛的鸟雀,等待着人的夸赞。
  第118章
  许栀和被她叉腰的动作逗笑了,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幸好有你。”
  方梨得到夸奖,心满意足。
  落后一步跟着王维熙隐隐约约能听见两人交谈的内容,他的脸有些红,一路上橘黄、大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像是夏日的阳光,灼热滚烫。
  三人走到了汴河的一处水湾,此处远离虹桥,来往行人相对稀少,沿河搭建着浣衣的青石板。
  时日久远,石板的表面上已经磨出一指深的凹陷,第一脚踩下去的时候会前后晃动,王维熙和方梨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许栀和很快就调整了重心,她接过王维熙递过来的火折子,将河灯中央的灯芯点燃,一点橘黄色的光晕绽放在她的指尖。
  许栀和捧着手中的河灯,沿岸上人来人往,河道中一盏盏做工精美的河灯次第流淌而过,寄托着无数人美好的期许。从前她觉得这样祈福的举动做来会显得很傻气,没有防水的措施,河灯在水面上漂浮一炷香的时辰就会洇湿沉入水中——哪有湘君能够听到百姓的诉求?
  现在却觉得,这样的感觉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