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天边浓云压阵,还未至酉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只能听见越来越近的闷雷声。御书房里的君臣一坐一站,只听更漏在墙角滴答滴答落个不停,两人各有心思,在这一片沉默中角力着。
  盛江海从外面端了一盏参茶进来,小心地放在皇上手边。皇上皱起眉看向他,喝道:“现在是该上茶的时候吗,拿下去!”
  盛江海应了一声,垂眼捧着茶站在旁边,向殿中看去。
  阎止沉立许久,拱手道:“陛下。”皇上没说话,示意他接着说。阎止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何苦一定要了章阅霜的性命?兖州之案杨淮英、闻阶为主谋,章阅霜至多为从犯,罪不至死。更何况,若重罚他,更令真正祸乱兖州之人窃喜,以此借刀杀人,于朝局安定、朝臣安心都无益处。”
  皇上抬眼看他:“这话明里暗里地,是在说瑞王啊。”
  阎止道:“闻阶供词直指瑞王,陛下断重案也当禀存公允二字。再加之兖州重燃战火,瑞王与羯人早在多年前便有勾结,无论是当年旧案还是如今战事,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更何况,北关正值战事,烽火连城,此时朝中与京中不宜生乱,当以安定为上。”
  皇上面色阴沉地说:“你若是想安定,便不该查兖州的事儿。兖州连着什么人,能翻出什么旧案子,朕与你都心知肚明。朕今日便与你明说了,朕绝不容许先废太子的血脉活在世上,懂吗?”
  外面沉沉地滚起闷雷声,像击鼓一样重重地敲击在人的心上。
  阎止默然片刻定了定心神,劝道:“陛下江山晴朗无虞,又何惧他人锋芒,更何况是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先废太子。他在我父亲与国公手中尚且不能翻身,陛下犹疑一缕鬼魂做什么?章阅霜虽有错,但罪不至死,传出去陛下因其身份硬要杀人,岂非是罩在先废太子阴影之下?留下他才是留给世人看,显陛下海纳百川,足以掌乾坤纲常。”
  “世人之言我不在乎,”皇上阴冷冷地盯着他,“朕是皇帝,他一人的生死我说了算,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他。”
  “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皇上何以万般加诸于他!”阎止字字掷地有声,“陛下掌乾坤,万民筑社稷。九重金殿之上,如何听不见人间的哭声!”
  皇上猛然回过头来怒视着他,忽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前,漓王也是这样对着自己恳切相劝。父子两人长得很像,在同一间御书房里时回轮转,让他难辨今夕何夕,心中一时涌上不知多少复杂的滋味,千丝万缕酸涩地堵在喉头。
  窗外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下来。皇上看着这张脸,犹如故人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仿佛也回到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因为某件政事或廷议,被先废太子攻讦,自己在雨天的廊下被先帝罚跪,惴惴不安地等着先帝的裁决。那种怨恨和恐惧埋在心里,几十年都没有褪去。
  十三年梦魂犹在,只是如今再也无人与他同舟共济,只有黑夜中无垠的雨幕。
  皇上的手中发起抖来,心中陡然剩下一阵空茫。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在书桌前来来回回地踱了两步,忽的转身抓起盛江海面前的茶盏,劈手摔在阎止跟前,刷拉一声摔了个粉碎,与窗外的炸响的惊雷合在一起。
  “给朕出去跪着,”皇上伸手指着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雨势越来越大,御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檐下由近卫执戟镇守,冰森森的铁器在无边的大雨下冲刷着,泛出寒冷的铁色。
  阎止跪在雨里很快就被浇透了,眼前忽明忽暗,天地也茫茫然地融成一片。他的心神飘忽着远去了,随风直到苍茫的北关外。他想傅行州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七八日的光景战报还没能传回来,也不知战事是不是顺利,到底何时能回来。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眼前景物缓慢地旋转起来,重重的黑影一层叠着一层,连耳畔的雨声也要听不到了,天地也融成一片。
  在这一片朦胧之中,他只觉得有人把他从一片泥泞中扶起来。回头去看却见是萧翊清。他连披风也没有戴,只穿了一身长袍便赶来了,想必是闻讯便起身进了宫。无传召到不了御书房前,萧翊清大概是半说服半强硬地闯进来的,连伞也没有打,一身白衣被淋了个透,映得脸色尤为苍白。
  “不要跪。”萧翊清握着他的手说,“别怕。”
  一队侍卫紧随而至,但见皇上没有出言驱赶,便隔了十几步远远地站着,谁也没有靠近。
  “你怎么来了,”阎止用力地攥着他,在混沌中竭力想看清他的眼睛,“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能不打伞就出来,快回去……我不会出事的,放心吧,我一会就回去了。”
  萧翊清伸手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手在他脸颊轻轻停了停,像是很嘉许似的。他手指冰凉,阎止伸了手去握,却陡然扑了个空。前者不再看他,上前一步朗声容禀。
  朱门大开,殿内融融地熏着白梅香。皇上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内,身侧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小黄门。他对着两人看了半晌,寒声道:“今日是一个一个的,都要反吗?”
  萧翊清的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稳而清朗:“兖州大案众臣均屏息以示,田高明、杨淮英之罪罄竹难书,陛下却以他人小罪下重罚,兼罚审案之人,唯恐令众臣惴惴,更令有心之人以为朝堂纵容罪过。然北关烽烟已起,交锋正烈,此时此刻人心绝不能动摇,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恐力竭而溃败。世子查案没有出差池,难道来日史书工笔,陛下要承认自己是迁怒于人吗?”
  皇上怒视着他。
  萧翊清继续道:“但兖州重案既已有了决断,便再也不可回头。朝堂悠悠众目都在看着,以此为鉴,陛下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皇上隔着雨幕和他对峙,一场暴雨下了个透彻,如同细密的珠帘。他忽地想起在萧翊清还小的时候,先帝带着他在珠帘里习字,自己进门禀事,也是这样的光景。三人论了书,吃了饭,过了一个难得平静而闲适的午后。
  那时的秋日暖阳如水般流在众人身上,但这样一点暖意,而今被倾盆暴雨冲刷尽散。
  “好,个个都好得很,”皇上沉声开口,喊盛江海拿旨意,“平王说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那这交代便由世子起头。”
  他说着,将一卷金色的圣旨随手抛到台阶底下,声音里压着威严与怒气:“朕今日杀章阅霜,由世子亲自宣旨监督。你把这件事办好了,即日起便可金殿提审杨淮英。”
  巷中雨幕接天蔽日,倾盆而下的暴雨毫不停留地冲刷着人世间,几乎掩盖住了一切声音。
  崔吉下了朝从金殿一路追出去,塞了两块银铤给看守的侍卫,冒着雨把囚车拦下片刻,凑上前去说话。
  章阅霜侧身躺着,容貌妍丽依旧,只是一双金钩似的眼睛静沉沉地合上。雨势冲洗去了他身上的血迹,此时看着柔和宁静,就像熟睡一样。
  崔吉跑上前去隔着栏杆,一叠声地唤他。章阅霜微微睁了睁眼,见是他来露出一点笑容,轻声道:“你啊……到如今了还不知道避嫌吗?”
  崔吉看着他,只觉得心里迅速地空下去,像是有什么在飞快地流逝,他纵然百般追寻挽留,也是徒劳无功。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他惶然地去抓章阅霜的手,但是真到十指相依,见那双手上累累伤痕,却又不敢再多碰一下,只好轻轻地搭了搭他的腕子,“刑讯逼供,这样的证词本就不能作数,他们怎么能下这样的手……”
  章阅霜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般愁绪涌现又划过,但终于千言万语,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说:“可是我没认,不也一样是赢了吗?”
  “这不一样,不该是这样的,”崔吉只觉得喉咙酸涩,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语无伦次地说,“……你等等我,你再等一等世子,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相信我……”
  “好,好……我相信你,”章阅霜身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轻盈起来,有什么一点一滴地逝去,让他觉得轻松。
  他伸手够到了崔吉的手,努力的握了一握,看着他说:“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挂在心上,今夜过去就忘掉。你是个好孩子……要记得,纵然世事多艰,不要堕了自己的青云之志。”
  崔吉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见章阅霜停了一停,缓过一口气,最后忽然露出一点笑容:“还有一件事,你替我转告世子,多谢他。如有来世,横云当结草衔环以报。”
  时间到了,押车的士兵套上车架远去。崔吉茫然地在雨幕中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雨幕将天地洗刷殆尽,见阎止从巷口缓缓走来。
  他捏着袖中的圣旨,哑着声音慢慢地说:“……陛下旨意,将章阅霜押回刑部待审,即刻返回。”
  监斩官安适地坐在雨棚下,笑了笑道:“陛下早知道世子会矫诏而行,故而让我们不必等世子传的旨意。陛下还说,看在平王殿下求情的份上,不记世子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