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马蹄声地动山摇,惊雷似的层层迫近,大地仿佛再次颤动起来,头顶的一线天晃动着,碎石簌簌地顺着岩壁滚下来,像是下一刻就要坍塌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贺容回头,顿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我带人杀出去,我有办法,总能拼出一道豁口。你管好了剩下的人,出去之后直接回北关,向傅帅求援。”
  “贺容。”高炀伸手拉了一把他的手腕,用力支起上身来,是有话要说。
  数十步之外局势千钧一发,贺容对上这眼神,心中却无端多了一丝稳健与安定。高炀与几位将军年纪相仿,品秩也相同,但资历更长些。故而在傅家两兄弟之下,众将皆以他为首,大事要事都会听他的意见。
  贺容被他拉回来半步,见他一撑石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说:“你见这天日朗朗,要信阴云暗影总会散去,更不要被往事所困。你与周承海一案的牵连,傅帅一早就知道。但他连总督也没有告诉,只是叮嘱我暗中留意是否有人为难你。如今旧案已平,京中还有人在惦念着你,你更应该抛去旧事,心向坦途。”
  交戈声与厮杀声近在耳畔,黄沙扬空而起。
  贺容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全然顾不上身后的危局,问道:“……傅帅为什么会收留像我这样的人呢?”
  高炀的副将听命过来,拿过膝甲给他隔着纱布戴上,在膝后硬打了结,又把佩刀奉上来,锵然挂在腰间。高炀望着头顶那一线天日,忽然想起自幽州向外运那五十车粮草时,天际飞雪,冷风透心彻骨,也是一样的苍茫辽阔。
  “天道微茫,但合该有你一条生路,”他微微地笑了起来,“贺容啊,你是福星,我们今日必会交一场好运!”
  炮火轰然而落,黄沙卷阵冲天而起,如旌旗般遮天蔽日。两人自峡谷中纵马出阵,一左一右滑出银亮的血刃,杀声破天,如同两柄弯刀一般破开局势,向外撕开一道破口。
  兵刃锵锵而鸣,西北军在熔化炙烤一样的空气中交错厮杀,黄沙余红浸染再褪去颜色,将羯人向后一步步地压退。
  高炀的盔上和甲上染满了血污,双脚牢牢绑在马镫上,保持上半身立直不倒,腿部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收刃垂在身侧,粗喘着气拉住马缰暂歇片刻,却见四五人不知何时连成一线,将他围困在了中间。
  嗖嗖两支袖箭划过,将他缚着脚腕的绳子割断,他顿时重心不稳,向前栽倒在马背上。耳畔紧跟着劲风划过,两柄长剑当胸而来,他下意识地挥剑相抗,抬手余光却见刀影自背后袭来。
  他控制不住身形,扛过刀锋便再顾不上身后,只觉得寒意迫近,刀尖的寒芒刺痛着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身前的两支长剑再一次当胸袭来,两相夹击之间,只觉得日影被拖得无限漫长,死亡如同掠日的飞鸟,从他眼前拂过。
  高炀咬牙拧身,不顾身后,挥臂奋力打开当胸刺来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刻,一柄金枪忽地破空而来,将持刀的羯人一枪打落。
  他闻声却并未收势,而是挥刀用尽全力向外划去,将袭来的两人一刀抹颈,立毙于马下。
  四下杀声依旧,他耳畔却有半刻什么也听不到了,攥住缰绳几乎从马背上滑下去,又被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马上人一身玄衣轻甲,金枪顺势插回马鞍,在烈烈的日光下光辉耀目。
  傅行州的轻甲上铺满了泥土与血迹,肩甲和胸甲上裂着两道深深的长痕,难以想象是如何从刀锋血影中厮杀出来的。
  “总督,”高炀喘着粗气,抬起满是疲惫与血污的脸,却露出一个笑容,“末将与贺容……果然今日是有好运气的。”
  傅行州整饬了队伍将羯人逐出锁游关,日头已近西斜,一行人往回走,直到锁游关看不见了,才渐渐放缓了步子。战马喘息嘶鸣,时不时停下啃一口草皮,也放任它去。
  傅行川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消息,他便与黎越峥兵分两路。后者至兖州城下支援,如有战报将放烟花,北关得信也会烟花示警。但此时天边只有残阳如血,偶有椋鸟飞过,四下一片寂静。
  他望着不远处北关轮廓,问到:“如今北关大帐是谁在主持?”
  高炀道:“是徐俪山。”
  傅行州想要说一句什么,只见地平线上映出一道轮廓。一骑黑马不紧不慢地提缰走上了山坡,身后之人随军列阵,在夕阳下如同遍铺的乌鸦。他横枪在侧,只见为首的人一身红衣,金饰琳琅满目地坠在腰间胸前,手里提着一柄窄而薄的细刃,带着精巧繁复的花纹,正是珈乌。
  “傅总督,西北军动作太慢,今日才把你等来,”珈乌缓缓提刀,“我等你很久了,特来找你报这一箭之仇。”
  夕阳的余晖照不进京城。已近掌灯时分,京城依然浓云密布,空气闷热而潮湿,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金殿上众臣在列,台阶上响起沉重的锁链声,哗啦哗啦地透着不祥的预感,一节一节地慢慢拖上来。还没见人,血腥气便从殿外漫上来。右侧的文臣有好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隐约泛起一阵议论与骚动。
  皇上面色越发阴沉,盛江海瞟了一眼众臣,不清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殿上才再次安静下来。
  刑部一连审了七八天,下了重手希望让章阅霜招供。但他除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其余指控一概不认,至今没有改口。
  崔吉站在人群中向门口看去,章阅霜已经没有办法自己走进门来,由两人架着双臂拖着一点点拎进大殿中来,所过之处留下浓重的血迹。经过时崔吉才看清,他腰间的脊柱上钉着一颗钢针,针头突兀地立在囚服外面,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崔吉身侧的拳头紧紧地攥着,盯着他的脸想从中找到一点生机,但章阅霜从始至终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名狱卒把他放在地上,躬身退了出去。皇上这才从玉阶上俯身向下看:“事到如今,你认还是不认?”
  殿上一片死寂。章阅霜倒在血污之中,虚弱地开口道:“该说的事情,我在自白书中都交代了,除此之外我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瑞王指控我勾结,那是杨淮英的所作所为,与我毫无关系。他诬陷我,是为了撇清他自己。”
  皇上捻着翡翠珠,慢慢地问:“瑞王身为亲王,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你?”
  “为什么?”章阅霜反问道,“瑞王都做过什么,陛下把他关进陪都的时候就很清楚。幽州、兖州之患,田高明、杨淮英两人俱已招认有瑞王的参与,皇上如何充耳不闻?”
  “瑞王如今正在兖州平患,是非夺予自有朝中论断,还轮不到你议论!”皇上说,“听说你在刑部始终不肯开口,那么今日朕亲自问你,你若此时迷途知返,殿上群臣作证,朕可以不计较你先废太子遗孤的身份。”
  章阅霜伏在地上,低低地笑出声来,忽然睁开金钩一般秀丽的双眼,扬头对着阶上,怒目而视道:“身份不由人,陛下何须与我计较呢。不过今日当着众臣的面我也要告诉你,屈打成招,萧氏没有这样的软骨头!”
  皇上勃然变色。章阅霜一笑,微微眯起眼睛来道:“陛下觉得我说错了?纵观今日朝堂上下,臣之所言何错之有。陛下心中袒护瑞王,便要找别人做替死鬼,宁可枉顾是非颠倒黑白,朝堂公义何存?”
  殿中仿佛有什么紧紧地绷了起来,空气中沉闷的燥热无孔不入,像攫住了众人的咽喉。众臣垂首不语,殿中静得落针可闻,但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暗流缓缓涌动着,像地皮之下暗动的蛇,一点点地向着猎物逼近。
  天边浓云欲雨,皇上盯着他,一言不发。
  章阅霜侧身撑着地,已经没有力气再抬头去看他,喉间呛着血沫,像忍不住似的笑出声来:“自私自利、疑心深重,陛下多年来一直如此。兖州之祸绵延二十余载,臣之遭遇不值一提,可东甘盐井之下的累累冤魂,陛下如何能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容忍他杨淮英苟活至今!朝中如今失了多少能臣猛将,却留着田高明之类的蛀虫,闻阶之类的庸懦小人。跳梁小丑登堂入室,陛下心中无愧吗?”
  “够了!把嘴给朕闭上!”皇上暴怒地站起身,将手中翡翠珠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向殿中侍卫怒喝道,“把他立刻拖下去,杀了他!”
  崔吉顿时慌乱起来,立刻便要出列上谏,但抬头见封如筳正看着自己,心中略一迟疑便没有动,见阎止已然出列。
  但还不等他说话,皇上气喘吁吁地从玉阶上下来,气得满脸通红,由盛江海扶着往回走。他不耐烦地向阎止摆了摆手,示意没工夫听。
  “今日之事若入史书工笔,陛下颜面何存?”阎止神色冷静,只垂眼拱手道,“生杀夺予乃纲常大事,皇上沉稳缜密,自然不会因一时盛怒而定夺。还望陛下三思。”
  皇上怒火未去,依然粗喘着气,过了半刻向盛江海一挥手,让他出去拦人,却回头瞪着阎止说:“你去御书房候着,其他人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