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外面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地面的声音,如同无情的手,将一切洗刷殆尽。
  崔吉仰头喝干了一杯茶,把杯子放回桌上时,手指尖轻微地颤动着:“我那时候虽小,但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知道自己卷进了什么案子。父亲前来兖州公干,正是因北关丢粮,衡国公与傅老将军被困关外,已连丢三座城池。陛下命父亲尽快疏通粮道,将东西送出去。”
  阎止听罢心中巨震,后面的事情他再熟悉不过。当时寒昙已横遭贬谪,被困幽州,北关供粮一事于朝中已然孤立无援。支援的粮草最终还是没有送过去,以至于羯人重创北关,内外先后丢了七座城池,西北军死伤过半,衡国公与傅老将军两人由亲卫护着,拼死才杀回来。可不想甫一进京便被扣上了暗通羯人、私藏粮草的罪名,再兼杨淮英领十一州联告,数道重压急转直下,以至于无可挽回。
  衡国公回来的那天,阎止在平王宫中同他作伴。他得了信儿,特意去御书房门外等人,盛江海拦着不让他进去。他隔着门,听见皇上对衡国公大加训斥,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回来做什么,你就应该死在外面!”
  阎止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后来呢?”
  崔吉道:“我在谷堆里装作晕过去了,一直等到那些人都走了。章阅霜回来替我解了绳子,嘱咐我不要把听见的东西告诉任何人。即便是我跑了,看在我父亲的官职上,这些人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他给我指了回家的路,让我赶紧离开。”
  天边夕阳如血,崔吉跑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余晖的残光下,他看见了章阅霜手臂和后背上的斑斑血痕:“那你呢,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们待你不好,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京城吗?”
  “我没有父母了,你带不走我的。”章阅霜看了他一瞬,忽而面露凶相,起身撵他,“赶紧走啊!别回头,再也别回来了!
  窗外鸟声依旧鸣唱,清脆婉转,无忧无虑。两人在这啼啭中相对默默地坐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
  阎止问:“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
  “我父亲。”崔吉叹气道,“我回去之后觉得内心难安,还是告诉了父亲。但是在这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送去翰林院读书了,书院与世隔绝,又多考试,我一年都难得回家几次,更不要说打听外面的消息。等我再听说此事的时候,衡国公府已经出事了。”
  他顿了顿又说:“章阅霜是什么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父亲致仕之后与闻侯喝酒,席间两人都喝多了,只言片语间我猜出来的。这些事我虽知情,可压在心里这么多年,实在无从过问。”
  “这不是你的错。今日之事,还请崔大人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阎止站起身来,缓缓出了口气,却躬身拱手道,“国公沉冤,如蒙昭雪之日,阎凛川恳请崔大人仗义执言。”
  崔吉一惊,连忙后退半步,与他相对而揖,刚毅道:“世子如此相助,崔某尚且感激不及,何来相请一说?他日世子如有所需,崔吉必当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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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狼顾
  骤雨方停,京城连日地阴云密布,空气里全是闷热。瞻平侯府内清幽如旧,丝丝凉意从后院的鹤年堂中飘出来,廊下放着几个冰缸,随着丝竹声缓缓地销下去。
  一道紫竹屏风隔开屋内外,闻阶立在桌前躬身执笔,手下浓墨重彩,聚精会神地正画着一幅山水。周承海一案之后,皇上利落地砍了黄颂的脑袋,对他耳提面命地训斥了一番,却没追查什么罪责。
  但朝中风向瞬息万变,许多事情不言自明,闻阶自此之后便鲜少过问政事,门下幕僚渐渐生了二心,四散而去,来访的人也少了。偌大的侯府就这样安静下来。
  侍女打起帘子,引着请阎止两人穿廊入室。还没进园,便听见有歌伎正弹着首悦耳缠绵的琵琶小曲。两人在屏风外稍待,闻阶听了通传却不理会,偏头向身侧管家道:“屋里热,再去加些冰来。”
  阎止两人上次登门,在堂前溅了血腥,更结下了梁子。此后闻、傅两姓结姻,两人都不在京,没道理冰释前嫌。闻阶上次丢出去的面子没找回来,心里还窝着火,便有意晾着他们,摆一幅冷脸出来。
  阎止等了片刻,深谙其意,拱手道:“京城一别多日,侯爷精神矍铄。我此次自兖州返,得遇故人,他让我向侯爷带一句谢。”
  闻阶连头都没有抬,拿着笔在青山上点皴:“我在兖州没有什么熟人,世子认错了吧。”
  阎止道:“不杀之恩,如何能认错呢?”
  闻阶手中一顿,直起身来看着他。廊下的歌舞伎极会看眼色,琵琶声不知何时跟着停了,屋内外一时安静。他把笔放下,挥手命廊下的歌伎退出去了,向管家一摆手:“给世子和总督看座。”
  龙井的幽香漫漫散开,管家奉命退到屋外去,守着门不让人进来。闻阶捏着茶盏无心品味,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阎止身上:“世子今日前来到底想问什么,一点陈年旧事,你也想来要挟老夫吗?”
  阎止啜了口茶,瞻平侯府上的龙井炮制太过,回甘不够,他不喜欢,便顺手放在一旁,笑道:“救人一命是大功德,我怎敢以此谈条件。只是杨淮英归捕入狱,在御史台招了不少东西,不但有兖州诸事,更攀扯出一桩旧案。此事我见侯爷经过手,有诸多不解之处,特来相问。”
  闻阶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抬眼看着他道:“什么案子?”
  阎止道:“十三年前北关遭羯人重袭,衡国公与傅老将军出关迎战,因断粮连失七城,遭遇惨败。侯爷当年亲往兖州督军粮,可知疏漏出在何处?”
  “世子今日是来指摘我错处的吗,”闻阶阴沉地说,“此案当年早有定论,是衡国公与羯人内外勾结,妄图以军功换城池,图谋我北关边境!这旧案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衡国公本人也认罪领罚,毫无争议。世子刚接手兖州案,一件事还没有查清楚,难道要起假公济私的心思?”
  “陛下亲督,我怎么敢呢,”阎止笑了笑道,“只是杨淮英的供述不止于此。兖州卧虎藏龙,远不止富庶那么简单。他手中握着东甘盐井,是棵是从先废太子手中接过来的摇钱树。提携当报恩,这么好的地方,他没带侯爷去过吗?”
  闻阶没有回答他。盐井中湿热的空气混着血味,那种粘而腥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想一想就如同还泡在那团污泥中挥之不去。
  他身坐京城高居庙堂,收着白花花千两万两的白银,却从没见过死那么多人。他没有一日不后悔踏入过那座盐井,每每深夜梦回时,总见有冤魂萦绕,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侯爷。”阎止忽然一唤。
  闻阶打个激灵如梦方醒,手中茶杯跟着一晃,把浓茶倾洒了在桌子上。阎止用茶巾擦了,丢到一旁去,笑问道:“往事如烟,侯爷这般出神,是想起什么了吗?”
  “我从没去过东甘盐井,世子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杨淮英是老夫举荐的不假,他今日锒铛入狱,寻到我身上也情有可原,”闻阶说着,垂下眼睛又把茶杯斟满,稍微推远了些。
  他说着,面上的惊惶恐惧如浮烟般缓缓消散,只是抬眼警惕而审视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又说:“可我举荐他时,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我怎么能知道他背后盘算着什么勾当。世子若是翻旧案、找罪人,来侯府就是找错地方了。你若不信,老夫愿上金殿对峙!”
  两人出了侯府登车,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天边浓云如盖。阎止问:“刑部那边珈乌逃脱的事情,你审得怎么样了?”
  “万事俱备,”傅行州看着他,“你想什么时候用都可以。”
  阎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窗边的帘子,靠回座位上阖起眼睛道:“回吧,雨又要下起来了。”
  夏夜无风,到了晚间依然闷热。封如筳今夜在御史台当班,四面窗户大开,桌上只点着一盏烛火。
  窗外有道影子由远及近,停在门前轻轻叩了叩,入内回禀道:“大人,何大人引着瞻平侯,一刻前从后门进来了。”
  这姓何的侍御史受黄颂一手提拔,连带着与闻阶有些旧交。
  阎止前几日访过了瞻平侯府,便叮嘱封如筳多加留意,只为守株待兔。他心中原本就有猜测,回头便察觉这何大人在其中通风报信,果不其然今夜把人等来了。
  “知道了。你亲自盯着,让各处一律放行,不要打草惊蛇,”封如筳在笔舔上理顺了笔锋,执笔继续誊写,“去请世子过来。”
  地牢深处阴沉昏暗,墙上的烛火几乎燃尽,将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一颤一颤如同鬼影。闻阶戴着大兜帽在一座牢门前停下,牢里的人仰在稻草包裹的木板上睡着,一动不动。
  何侍御史低声道:“侯爷可一定要快些,今晚值守疏忽,好调动,我才好请您冒险进来。一会儿二更天了会有人来轮班,到那时就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