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盛江海捧着披风没有说话,而是侧头望向无边的雨幕,阎止两人早已远的看不见了。他这一辈子都跟在皇上身后,记得不知多少年以前也是这样,目送着衡国公与漓王肩并肩地走远。只是不想故人如入雨幕,从此消失不见。
  他年轻时也曾满心踌躇,以为明光近在眼前,却不知一脚踏入深渊,终至苦果难吞。哭声笑声,声声远去,都洇在绵绵的细雨中。
  “哎,老东西,”皇上偏过头看他,“朕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盛江海仍看着远处,笑了笑表示回过了神来:“依老奴所见,先帝在朝曾有猛虎吞人,陛下当政却已不见悍虎藏林,当真是安乐清平。”
  雨势越来越大,顺着房檐哗哗地流落下去。书房外的芭蕉叶被打得弯了腰,落下的雨水越积越多,在院中的暗渠里汇成小溪,悄无声息地淌入池中。
  漫漫的雨幕如一道珠帘,腾起层层的水雾,将天地也遮蔽住。
  阎止回到平王府时众人都在,正坐在窗下围着茶炉说事。萧翊清肩上压着雪白的狐裘,身侧的窗用屏风挡了,只有落雨清润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几人心中皆是舒展明朗。
  封如筳起身给阎止倒茶,清淡的茶香与湿润的雨幕一起散开。雷晗铭与珈乌自兖州逃窜,贺容回北关报信之后,便留在锁游关值守,没有跟着回来。封如筳在回京的人群中没有等到想见的人,却收到了一封信,拿在怀里如获至宝。
  他今日是来送卷宗的。杨淮英在御史台扣了七八天,是他亲自做的初审。这杨淮英滑溜得像泥鳅一样,是看准了他们手中没有实在的证据,一股脑地把罪责全都推给贾守谦,自己一件事都不认。
  阎止捻着杯子思索着,漫漫的茶香抵不去案子的凝滞。兖州众多要事都经是贾守谦之手促成,即便杨淮英在背后主导唆使,他们手中确实没有证据。更何况,杨淮英身为二品大员,朝中人人都在盯着。虽说皇上下了谕旨容许他审,但关得久了难免物议如沸,届时如再起结党之争,只会对案情更不利。
  但他反复思索并无头绪,不知该如何让其开口。
  阎止把杯子放回桌上,只觉得手肘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蹭了一下。周之渊在翰林院会逢大考,七八天都回不了家,干脆把宝团寄养到了平王府,一天三顿吃得富足。
  宝团从桌下钻出来,伸着爪子去扒拉桌上的杯子。他把杯子拿远了些,猫肚子上全是暄软的肉,卡在桌子和人之间,杯子够不着,下也下不去,急得喵喵直叫。
  林泓替萧翊清斟上温水,后者喝药,久不饮茶。他把壶放下,问封如筳道:“听说翰林院大考相当难啊,我上次见之渊,看着人都学瘦了。他说背书背的抓耳挠腮,我就让他去问问你。他找你了吗?”
  封如筳说:“问了,得亏是翰林院跟御史台离得近,要不然还见不到呢。”
  林泓期待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封如筳神色莫名,摸了摸鼻子道:“我……我看一遍就记住了,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其他几个侍御史,他们也没碰到过,所以我建议他多背几遍——不是,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林泓捂着脸叹了口气,其他几个人都笑起来。
  两人禀完事就退下了,屋里又静下来。御史台的卷宗留在桌上,依然展着。阎止放松地将一侧的手肘支在凭几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点着卷宗,阖目静思,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宝团在两人之间睡熟了,四脚朝天地仰着,尾巴时不时晃一下,又去勾着萧翊清的衣摆。
  “凛川。”萧翊清在这细细的雨里低声开口。他整个人偎在榻上厚重的裘中,全然不似在盛夏。他拉了一下衣服,掩住从领口灌进来的风,只是微微抬了点头:“如何使杨淮英招供,我倒是有个想法。”
  阎止问:“四叔怎么想?”
  萧翊清道:“你不妨去问问户部侍郎,崔吉。”
  户部在宫城外长街的最深处,一向是六部中最清净的地方。
  只因户部尚书久为空悬,户部侍郎崔吉鲜少涉政事,一心扑在农事上,其他一概不理。各方软硬兼施地试探了很多次,纷纷铩羽而返,久而久之便随他去了。因此朝中暗有传言说,户部的铁门槛如同寺庙,进去了要么种田,要么算数,要么养活物,想干其他事情,迟早要被姓崔的扫地出门。
  崔吉本人对这些风言风语充耳不闻,干脆将长街上的大门一关,专心钻研。算下来,朝中风波不断,户部却有十多年都没有出过什么争端。
  阎止站在户部正堂外间廊下,等着屋里散会。
  国公在时与户部打交道不多,他少时也没怎么来过。院中辟成了一块又一块的菜地,上面种着各种绿油油的稻谷蔬菜,种类繁多生机勃勃,他认出来了几种,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
  这些小苗在春日里种下,现在最高的已经有齐腰那么高了,经雨水连日地浇灌冲刷,满眼鲜绿,看着格外有精神。
  庭中暴雨如注,他身后却滴溜婉转地传来一阵鸟鸣,廊下高高低低地挂着七八个鸟笼子。最底下的笼子个头最大,是紫檀镶嵌金丝的,四角都雕着精美的卷草纹,这样随手挂着显得不甚名贵。
  笼子里有只圆乎乎的黄绿色小鸟,眼睛周围衬着一圈白色的绒毛。阎止伸出手去逗它,这小鸟绿豆似的小眼睛眨了眨,往后蹦了两下缩到笼子角落里去了,警惕地看着他。
  阎止喜欢它可爱,暗想着回头也养一只,这小东西蹦蹦跳跳的,若是能站在人的肩上,傅行州一定会很喜欢。
  “这是绣眼鸟,”有人从他身后走来,打开笼子把它接出来,放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它脾气很好,也很亲人,就是胆子小,怕生。”
  来人正是崔吉,二十出头年纪尚青,个头很高,着一身深紫色官袍,位居三品。崔氏三代人都在户部,是为数不多的清流世家。他拿着绣眼鸟安抚了一会儿,小鸟渐渐地缩回脖子,放松下来,团成一个圆圆的球,才又被放回笼子里。
  “世子久等了,”崔吉往身后一让,微微欠身道,“请。”
  两人踏进主屋,只见两侧蓝袍官员鱼贯而出,分别回了值房。院中不多时便安静下来,丛丛的鸟鸣中茶香氤氲散开。崔吉问:“平王殿下说世子帮忙找到人了,我便开门见山,冒昧地先问一句,他如今身在何处?”
  “是找到了,”阎止颔首,“只是阎某不才,劝说不动。章横云不愿同我回京,仍然留在兖州,只托我把东西带回来。”
  说着,阎止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这是个小而旧的糖盒。虽然被人小心翼翼地存了十多年,但底部仍有好几处摔扁了,上面的颜色也几乎褪干净了,露出底下斑驳的铁痕。
  崔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一时间思绪重重。御史台与户部一街之隔,章阅霜或许曾数次从大门前路过。只是两人相逢不识,不知在来去之间擦肩而过多少次。又或者对方早已认出了自己,只是不愿相见罢了。
  手边的茶冷了,阎止替他再斟上一杯,崔吉随即回神道:“不知他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够入仕?”
  阎止将实情说了,却问道:“崔博士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是如何在兖州认识章横云的?”
  崔吉一笑,反问道:“他竟没和你说?”
  阎止说:“他叫把东西拿回京城扔了,不要给你才好。崔大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想说动他回来,或许这是一线希望。”
  崔吉叹了口气,神情跟着凝重下来,把糖盒放在桌上,眉头多了一丝忧虑:“我父亲也曾任户部侍郎。我少时,他有一次去幽州、兖州公干,带着我一起去了。”
  大人们在府衙里议事,崔吉当时刚满十岁,被府衙里的几个小厮侍卫带着去城里玩。一行人在闹市的摊子前走散,他再醒来的时候,双手被反绑着动弹不得,周围又黑又热,挣动几下额角与手臂便冒出黏糊糊的汗水,闷得人难受极了。
  他心里止不住地害怕,好容易挣扎着坐起来便要喊,有一只手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别出声。”
  来人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瘦得像个猴子,只能借着四下的微光隐约看清容貌,是少时的章阅霜。崔吉不敢出声,但是依旧挣扎着要往外跑。章阅霜叹了口气,在他前襟摸了摸,找到一盒他刚在闹市上买的糖,拿了一颗塞到他嘴里,压低声音说:“别乱动了,他们现在不敢杀你。这盒糖吃完了,我就带你出去。”
  崔吉来不及多问一句话,只见他匆匆离去,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他顾不上再去探究,忽然听身后有两个人说话,声音他都熟悉。
  阎止问:“是什么人?”
  “是闻侯和杨淮英,”崔吉顿了一会儿,回忆了一下才接着说,“杨淮英说……他手里有一批粮草,问闻侯如何运出去。闻侯训斥他把事情搞砸了,两个人就这样吵了起来。但他们还没说几句,就来了两个羯人。我能听懂他们说什么,领头那个接人说,绕过北关,送到羯人大营去。”